第一章 人鱼的交换代价(2 / 2)
从未想过将来也许有一天,他们再也当不了八六──赛欧也是,自己也是。
要是变成那样……
「怎么可能──无所谓?」
可蕾娜受不了自己这种小孩子似的软弱语气,把米卡用力撞开跑了出去。
米卡在抓住可蕾娜衣襟拉向自己的时候把餐盘的事情抛到了九霄云外,回头看是不是在不知不觉间掉到地上了,结果看到芙蕾德利嘉用两只小手端着。看来是她在米卡没去留意而快要弄掉餐盘时,设法帮忙拿走了。
「……我有点讲得太过分了。」
她一点都不觉得骂可蕾娜骂得太凶,也没在反省,但关于赛欧……
──既然没死,那不就还好吗?
还好才怪。
无论是战死还是失去战斗能力,对自己跟大家来说都差不多悲惨。说不定反而比战死更糟。
战斗到底是八六的骄傲。
要是连这唯一一份骄傲、唯一能维持自我的事物都失去了的话──
……的确一想到这点,或许是会让人一蹶不振。
米卡重新想想,觉得对可蕾娜或许也说得过分了点,同时说道:
「小不点,总之那个就给你吃吧。」
「免了。」
可蕾娜逃也似的从米卡面前跑走,一路跑出机库,双脚自然而然地走向一个方向。
「海洋之星」的医疗中心。辛现在应该就在那里。
她想听辛的声音,想看到他的脸。
──可蕾娜。
就像在那第八十六区令人怀念的队舍,每当可蕾娜对白猪又气又恼而陷入情绪低潮时,辛总是在她身边呼唤她的名字,默默陪着她。只要辛能用那平静稳重的声音呼唤她……
弯过最后一个转角,可蕾娜停住了脚步。
有人站在她想去的病房门口。那人有着银里透青的月白种发色与严峻的银眼、强壮的武人体魄及随军祭司的臂章。
「啊,神父大人──……」
如同一只熊转动它的脑袋,高个子神父的视线望向她。必须抬头仰望的庞然巨躯比莱登或已逝的戴亚、九条都还要高大。面对只有一般少女平均身高的可蕾娜,几乎是从正上方往下俯视。
简直就像……
──当年蔑视爸妈的尸体、姐姐与年幼的可蕾娜,讥笑他们的那些家伙一样。
「……啊……」
简直是抬头仰望。当年可蕾娜年纪尚幼,因为还小,所以几乎所有人看起来都像巨人──那些家伙简直就像暴虐、杀不死、谁都无法与之抗衡的神话中的巨人。
撕裂黑夜的枪口火焰与血腥味仿佛身历其境般重回脑海。
如恶鬼般哂笑的,银色……
她霎时变得面无血色。
可蕾娜一转身,当场逃走。
听完关于赛欧和尤德等重大伤患的现况报告,蕾娜再次回到「海洋之星」走在征海舰的狭窄通道上,准备巡视探望留在船上的轻伤患者。
她一进医疗中心就险些撞上跑出来的可蕾娜,急忙躲开。蕾娜疑惑地目送她那如兔子般一溜烟逃走的背影,视线转回前方,便看到默然伫立的老神父。
「抱歉。我的部下是不是有所冒犯……」
「……没有。」
看到蕾娜跑过来,神父缓缓摇头,转头对她说:
「想到那些孩子以前的遭遇,我不觉得被冒犯。对我的银发有恐惧感,或是怕我的银眼都很正常。」
意外的一番话让蕾娜眨了眨眼睛。
「您说……怕您?」
就蕾娜的印象,包括可蕾娜在内,八六们对白系种──他们所说的白猪似乎只有冷漠的侮蔑,而不曾有过害怕的反应。
「我倒觉得会害怕很正常。那些孩子被赶进第八十六区的时候,顶多不过是七八岁的幼童。那么小的孩子被成年人怒骂着拖来拖去──我想他们一定很害怕,因为他们暴露在无法对抗的压倒性暴力下,又没有任何办法保护自己。」
「…………」
蕾娜为自己的无知感到可耻,沉默不语。蕾娜自开战以前就在少有白系种以外居民的第一区长大,从未目睹过八六的押解过程。她只能想像到他们是如何被押解到第八十六区,但不曾有过实际感受。
「……对啊。我的个头也是──会让他们感觉自己像是被大人低头看着的幼童,而因此触发恐惧心理。今后我得留心,不要太常低头看那几个孩子才行。」
「神父大人……」
「没事,我早就习惯孩子们怕我了。谁教我长得这么高大?……睡在里头的那只长大了的拗脾气小猫小时候刚认识我时,也怕我怕得要命呢。」
他用夸张的,一看就知道是开玩笑的动作耸了耸肩。
看到他的动作,又不禁想像到了儿时胆小的辛,蕾娜虽然有些勉强,仍回以笑容。蕾娜心怀感激,知道神父是察觉到她的惭愧才会贴心地这么做。
话说回来……
「辛……诺赞上尉在休息吗?已经睡着了?」
但从可蕾娜与她自己都还在到处走动就能知道,现在离就寝时间还有点早。
神父默默地让开,蕾娜悄悄探头往门内一看,就听见幽幽的细微鼾声。
还不到关灯时间,病房的灯是开着的,然而最里面那张病床的周围已密密地拉起了布帘……辛似乎已沉沉睡去。
「听说他明明受伤消耗了体力,却还跟其他总队长讨论了新型『军团』的追击行动。所以大概是累坏了吧。」
「…………」
身心的消耗不只是因为受伤,赛欧的事应该也对他造成了很大负担。
即使如此,他仍强撑着身体,尽到战队总队长的责任……
正因为他是这种个性,蕾娜才会来探望他……结果一如所料,他又在勉强自己了。
「军医刚刚才警告过他,要他尽量安分点。可以请你明天也好好说说他吗?」
被这么一说,蕾娜眼睛眨了好几下。她当然愿意叮咛辛,但这不是应该由代替父母照顾过他的──……
「不是该由神父大人,来叮咛他比较……」
「他这年纪已经不会乖乖听养父母的话了。况且你来讲他应该会更有效吧。」
被神父话中有话地斜看一眼,蕾娜的脸颊染上羞红。
……好吧,嗯。
莱登说过周遭旁人大多都知道了,因此神父会发现也很正常,这她明白,但还是很难为情。
看到她视线慌乱无主地到处飘移的模样……神父的眼睛倏地现出笑意。
「……我在收容所目送他离去时,他连怎么笑或怎么哭都忘了。」
蕾娜回头看去,只见神父的眼睛转向旁边的病房。她看着那半白的银发与月光色的眼瞳。
「而他现在又会笑了──可见你带来的影响一定很大。」
回到自己的房间时,和她同室的安琪还没回来,隔壁房间的芙蕾德利嘉和对面的西汀好像也一样。
……与西汀同室的夏娜再也不会回来了。
在门前躺着发呆的黑猫狄比注意到可蕾娜,爬了起来。它慢步走来可蕾娜身边,把头在靴子上磨蹭,「喵呜」叫了一声。
她这才微微笑了一下。
「……我回来了。」
可蕾娜把它的头乱摸一通,抱它起来。这只猫是戴亚在第八十六区捡到的。当时还只是只小猫,明明是戴亚捡回来的,到后来却最黏着辛。
与「军团」的战斗或每天的杂务结束,晚上可以喘口气的时候,它总是拿辛的身边当成固定位置。跟书页玩闹打扰辛看书,却不会被他赶走。想跟猫玩的话自然就得去辛的身边,因此可蕾娜总是待在猫与辛的身边。战队长的个人房间同时也是办公室因此比较宽敞,不知不觉就成了大家的聚会场所。
「现在大家……几乎都不会那样了。」
她漫不经心地对狄比这么说。黑猫抬起头来,用全然异于人类的透明眼眸看着她。
机动打击群在基地的办公室或起居室从未变成聚会场所,而是餐厅、附设的咖啡厅或交谊厅、娱乐室变成了处理终端们的聚会处。每个地方都比以前那小小的战队长室更宽敞,所以能让更多人聚在一起。
纵使每个战队会慢慢找到自己的固定位置,但并不是只有同个战队的同袍待在同一个空间。想要像当年、像小猫那样过去撒娇会被太多人看到,她会害羞。
再说虽然辛大多都跟可蕾娜他们一起待在俨然成了先锋战队指定座位的娱乐室深处的沙发上,却也变得经常往基地的自习室跑。
曾几何时,莱登和安琪也是。还有好几名同属先锋战队的处理终端也是。
「……我知道啦。我只要跟着一起去就行了。」
如果觉得寂寞,如果感到自己被排挤,只要跟去就行了。如果连仅有的骄傲都快要丧失,那就更应该立刻过去代表了战场之外的那个房间。
辛、莱登或是安琪都没有具体想出离开战场后想做什么。都还只是漠然地,开始为了将来的某种目标做准备。其实关于自己的将来,就算再晚一点决定也不要紧。这她也明白。
可是她还是会怕。
可蕾娜每次想去自习室就会吓得裹足不前。她很怕去意识到战场之外的未来,不愿去思考。
或许不只是她,至今依然跟她一样执着于战场,固执地拒绝战场之外的未来的许多八六也有着此种共通的情感。
往外踏出一步,也许脚下根本没有地面。
未来从不曾有过保障。自己与其他人是今天就有可能死去之人。是明天可能已经丧命之人。在绝命战场上长年得不到像样的支援,这种近似死心的观念无论如何就是不肯离开他们的内心。
她无法相信──只要想得到,就能迎接幸福的明天。
「咪呜。」黑猫叫了一声,可蕾娜把脸埋进抱在怀里的绒毛之中。
†
到了任务结束撤离船团国群的那天,机动打击群的处理终端们心情仍没有好转。
当初受派至船团国群的作战目标已经达成了。即使让电磁炮舰型逃走了,但那是意料之外的状况。所以能把它赶跑已经是大功一件,照理来讲应是如此。
大海仿佛对远去的暴风雨或战争风暴一无所知,海鸟今天依然悠哉地互相鸣叫,「海洋之星」在这片海上有如幽灵船般悄悄停泊。
远远看去像是没受到多大损害,不过据说与船舰航行相关的机械受到了致命性损伤。船团国群在这十年来的战乱耗尽资源,加上原本就是国力与技术水准偏低的小国,他们说已经无力修复了。
结束隐密的出海,结束最后的作战,已经不再有必要向「军团」隐瞒作为据点的港口位置。所以船身就这么暴露在海上。
征海舰的「前」船员、征海舰队的极少数幸存者及城里的人们都像灯火熄灭了一样。
出征前的祭典喧嚣像一场幻觉,就像心中的火灭了那般。
「──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处理国名之类的问题?毕竟已经不是船团国了嘛。」
「不要这样说啦……很恶劣耶。」
「可是啊,假如万一……」
万一自己与其他人也遇到同样的状况要怎么办?
这些少年兵不禁想到这个问题,无论如何就是无法当成事不关己。
过去,他们曾一度遭到剥夺。在第八十六区成立时,他们以强制收容的形式失去了自我。
既然这样,谁也无法保证同样的事不会再次上演。
无论是好不容易才抓住的重要事物,还是今后有可能获得的重要事物──都不是剥夺者会关心的事,所以无法保证不会再次遭到剥夺。
谁也无法保证。
辛早在第八十六区时就经常在战斗中乱来,屡次负伤;因此作为副长跟他长年来往的莱登也早已习惯代理他的文书工作。
习惯是习惯了,但不同于把他们当零件因此万事敷衍应付的第八十六区,他们在联邦是正规军人。每一份文书处理起来都马虎不得。看到实务都已经由参谋们处理却还堆积如山的移交用检查表,莱登吃不消地看向旁边。
「喂,赛欧,不好意思帮我个……」
结果目光对上的是似乎刚好待在那里的安琪。
莱登克制住想咂舌的冲动,仰头往上看。他忘了,那家伙现在不在这里。
在视线的前方,安琪露出微笑。
看着她双眸中的些微阴霾,莱登觉得她在硬撑。
「我来帮你,莱登。」
「抱歉。」
「不会。」
安琪很快地伸手过来,拿走了一半检查表。她那天蓝色的双眸把第一章浏览一遍后,就再也没留下半点笑意了。
「……真的受不了。比想像中更难熬。」
自己与安琪都是,不见人影的可蕾娜也是……当然辛也是。
同袍的死在第八十六区是家常便饭,这点来到联邦后依然不变。
捡回一命但再也无法战斗……就连莱登等人这次也是第一次经验,对这种痛楚和难过肯定就跟面对同袍的死一样,永远无法习惯。
在视野的边缘,他看到安琪咬着嘴唇。
葛蕾蒂等女性军人推荐这是一种修养,更是一种乐趣,于是机动打击群的很多年轻女生都开始化妆了。如今莱登也已经看习惯了她那涂上淡淡口红的珍珠粉红色的双唇。
「是呀,曾几何时我们都开始以为……我们五个人一个都不会少。」
可蕾娜在作战前想都没想过要去看海,作战结束后却在不知不觉间来到了海边。
回国日期在即,海边一个同袍都没有。作战结束后的隔天,一些志愿的处理终端、征海舰的船员与城里的人们都各自来到这海边献过花。
来到这战死者们,以及赛欧的一只手臂仍淹没在某处的海滨。
「──可蕾娜。」
有人在叫她,回头一看发现是辛。
「在最后一刻终于得到探病许可了,所以我现在要去探望赛欧……你也是,还好吗?」
她急忙点头。
「呃,嗯!我已经没事了!」
她发出了连自己都觉得不自然的开朗声音。
辛大概也察觉出她在强装镇定了吧。看到他的血红双眸忧虑地歪扭,可蕾娜抢在他之前继续说:
「那个,可以帮我跟他说声对不起吗?……我那时候完全没帮上忙。」
那时她变得动弹不得,扣不了扳机。无论是在对付高机动型Phoenix,还是紧接着来临的电磁炮舰型的时候。
明明自己的职责与存在意义就是成为同袍的力量。
「要是我那时候能振作一点,赛欧就……」
「可蕾娜。」
平静的声调打断了她。
一看,辛露出了隐约忍受痛楚的神情。
「那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任何人的错。」
──夏娜之所以会死,是因为夏娜上了战场。
嗯。
「……嗯。可是,我没好好尽到责任也是事实。」
都怪自己没完成职责,赛欧才会……夏娜才会……──辛也是。
要是自己能振作一点,情况应该不会是现在这样。应该不会。
因为……如果跟那无关的话……
那就表示自己救不了任何人──什么都办不到,那……
她不要那样。想到这里,自己的思维令她浑身发冷。如果自己无能为力,如果在战斗中派不上用场……
一旦自己变成那样,她就──再也无法陪在眼前的他身边了。
「下次,我会振作点的。我会好好战斗,不会再失败了,所以……」
「──可蕾娜。」
「不要抛下我。」
在船团国群的国军医院,辛走在阳光隔着窗帘画出淡淡条纹的木片拼花走廊上,脑中始终无法忘记可蕾娜的话语与表情。
──要是我那时候能振作一点,赛欧就……
──我没好好尽到责任也是事实。
用那种强装镇定、泫然欲泣,像是小孩被人抛弃般的神情。
辛自己也不是没想过,假如自己与高机动型交战时没有坠楼,情况是否会有所不同。
况且如果要追究「责任」,那得由身为战队长的自己来承担才行。蕾娜或以实玛利大概会说那是他们的责任,是他们的失策,但辛无法苟同。
然而感性呐喊着那是自己的「罪责」的同时,理性却也明白并非如此。
无论自己有没有坠海,恐怕结果都不会改变。就算是「送葬者」也一样对电磁炮舰型束手无策。顶多只能少花点时间抓出控制中枢的位置,还是需要由「海洋之星」接近并一齐发射主炮才能击沉它。因此磁轨炮势必得排除,换言之,甲板上的战斗无可避免。
更重要的是就连辛也没料到电磁炮舰型最后的射击,竟然用流体金属重建了炮身。为了让敌机无法攻击到「海洋之星」,还是得由某人挡在炮线上。
只不过是可能由自己来代替那个位子罢了。认为换成自己就能够颠覆战况──是一种自大与傲慢。
辛来到别人告诉他的病房门口,看到有人倚着目前关着的房门等候。在海风中褪色的金发与船团国群的碧蓝军服。是以实玛利。
「嗨。」
以实玛利对辛举起一手,辛以眼神致意。以实玛利用视线指出背后的门。
「包括小子在内,机动打击群的伤患在伤势痊愈到能运送的程度之前,由船团国群负责照顾……我跟他虽然不是兄弟,但我有经验,可以听他诉诉苦。」
「好的……拜托你了。」
辛诚恳地低头致谢。可以感觉到以实玛利深深点了个头。
等碧蓝军服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另一头后,辛打开了病房的门。
海风从开了条缝的窗户吹进单人房,赛欧坐在床边往外看。
可能是听到开门的摩擦声了,他把眼睛转了过来。有些茫然若失的翡翠双眸聚焦在辛身上后,眨了眨眼。
「辛……你已经可以外出走动了?」
「应该是我来问你伤势恢复得怎么样了吧……我没事,最起码已经恢复到能走动了。」
「是喔,那就好。」
赛欧自己明明还是不准出院的重大伤患,却放松肩膀呼一口气。
他似乎看出了辛想反问「你呢?」却又问不出口的心情,若无其事地接着说:
「我这边听说也还好,不用担心感染症之类的问题。」
茫然若失而带点虚无的翡翠双眸透出无所关注、毫无感慨的眼神。
「说是断口还满平整的,所以愈合得很顺利,已经没那么痛了。只是该怎么说呢?感觉很怪。坐着的时候也是,试着站站看会更难取得平衡感。明明……」
他用目光指出包着绷带,从手肘与手腕中间断开消失的左臂,虚脱般地苦笑。
「只是少掉了前面一点,竟然就这样。」
「…………」
「听说手臂其实是很重的。只不过是因为平常都接在身上所以没去注意,但怎么说还是几十公斤重的人体的一部分,所以是很有重量的。」
翡翠双眸就这么注视着失落的左手原有的位置。
「很久以前,在我还没在第八十六区遇见辛之前,我一个战队的同袍被炸飞了一只手,是我去捡回来的。既然实际捡过,我应该很清楚……却忘记了。」
忘记了视为理所当然、应该存在的重量。
也或者其实,是忘记了随时都有可能失去的虚幻易逝。
手──战斗到底的骄傲不过就是如此。
「……那个同袍啊,就那样死掉了。无法再上战场的人不准接受治疗,所以流血不止,就那样死掉了。」
第八十六区的医疗,不过就是提供给非人八六的这点应付性措施罢了。
接受治疗后能够立刻重返战线的伤势会得到医护,但无法重返战线,或是需要暂时静养的伤势,纵然是接受适当治疗后可能捡回一命的伤势也会被放着等死。因为共和国不乐意把饲料浪费在无法战斗的家畜身上。
「我再也无法战斗了。」
赛欧注视着跟那个死在第八十六区、辛所不认识的战友相同的伤口,如此说道。
在第八十六区确定会被放着等死的伤势。
看着在第八十六区之外,理所当然地能接受治疗的伤势。
「可是,我不用等死。就像这样,我得到了帮助,也不会有人叫我自己想办法……感觉到了现在,我才终于实际感受到──这里真的不是第八十六区,我是真的走出了那个战场。」
走出从军五年后必定得死,无论如何期望都没有未来可言,他们注定迎接的葬身之地。
走出别人规定服完兵役之后必定得死,而他们八六也就死心接受了的命运。
「再来只要我不让自己受困其中就行了。」
只要放手──抛开以前认为是他们命中注定,放在心里的伤痛就好。
「……我没事,因为我还活着。我活下来了,所以我一定会找到幸福。否则我就没脸见到队长,以及先走一步的那些家伙了。」
「那样──」
「我明白,那样就变成诅咒了。可是,因为我现在也只能依赖这一件事了。」
战斗到自己死前的最后一刻是八六的骄傲。是唯一的自我认同Identity。
然而如今,他已失去了这份骄傲,以及仅有的自我认同。
「虽然如果被它束缚就真的成了诅咒,但在像你一样找到了某人,或某种事物之前,这应该就跟『许愿』没两样吧。这点小事队长应该不会跟我计较……况且,队长遇到现在这种状况应该会祝我获得幸福才对。」
「──赛欧。」
辛忍不住开口了。
他或许应该保持沉默听赛欧说……但实在是听不下去了。
「你不用硬撑……不要假装自己很好。」
被他这样说,赛欧哭笑不得地弯起双眸。
虽然他知道,辛就是「为此」而来的。
「嗯。可是还是让我耍耍帅吧。至今我已经依赖你太久了,别再让我……」
继续依赖你。
不要纵容我依赖你。
「……对不起。一直以来,让你背负这么沉重的包袱。还把你叫做我们的死神。」
把共同奋战的全体战友,那些先走一步的人的名字与心灵扛在身上,带往自己的生命终点。
那对赛欧和一路与辛共同奋战的所有人而言都是不可多得的救赎;但那对于被他们所有人仰赖依靠的辛来说……究竟会是多大的重担?
「对不起。对于至今的一切──我真的很抱歉。」
辛反射性地想否认,却又改变了想法,闭口不语。
他本来想说:「那没什么。」
但根本不可能没什么。
「也是……的确很沉重。其实从一开始到现在都很沉重。」
受到他们依靠──他们托付给辛的心意很沉重。
「因为很沉重,所以我后来觉得不能轻易送命,把这一切撇下不管。正因为被这么多人依靠,我才能撑下去……我也一样,受到了你们的支撑。只要想到我好歹也能为大家做一点事,心里就轻松多了。」
受人依靠成了一种支撑。
辛认为自己成为他人的救赎,这件事也救了自己。
这份关系不可能无足轻重。所有人都很沉重──是因为他们都很重要。
「…………这样啊。」
赛欧像是细细玩味这个答案般沉思片刻,然后点了头。一次又一次──深深地。
「这样啊。原来我们那样做也帮上了你的忙。那么……」
赛欧抬起头来了。他那翠绿眼瞳依然像是缺乏依靠,仿徨无助,但也变得稍微爽快、明朗了一些。
「……你现在已经不需要我陪了吧?」
「不能说不需要,但是还好,我可以的。」
「我也是,现在还可以……虽然只有一点点,但其实我也松了口气。因为不用把我们的骄傲变成一种诅咒。」
不用把战斗到生命最后一刻的骄傲,变成只能选择战斗到迎接死亡未来的诅咒。
不用把队长的祝福当成诅咒看待,迎接战场捐躯的死法。
「总之,我会努力看看的……好让我有一天真的觉得不行时,能开口向你求助。」
不再像以往那样单方面地一味依赖,下次会是对等的关系。
「因为我希望在那之前,我也能够在你遇到困境时主动开口,成为你的依靠。」
走出国军医院,辛明明知道自己身为总队长必须指挥队员做回国准备,一回神却发现自己来到了基地大厅,站在原生海兽安闲游弋的骨骼标本前面。
儿时初次看到的那一天,觉得它简直就像童话故事里的巨龙骷髅,后来过了十年以上的岁月,如今再次仰望,仍然觉得这巨大的白骨有如一头巨龙。
就连如今知道,它比起那大海中的霸王实在小如婴儿,这种想法依然不变。
──没有我陪,你也可以吧?
「……很难说。」
他在赛欧面前说自己没问题,不过坦白讲,他没有自信。
他无法对赛欧讲出那种丧气话所以没说,但他其实没有自信。
因为他切身体会到了。
自己无能为力。
对于赛欧最后面临的结局,战斗到底被迫面临的丧失,辛什么忙都帮不上。连能对他说什么都不知道。
自己给不了任何帮助。
自己没有能够颠覆状况的力量。
现在是如此──向来都是如此。
俯视他的巨龙白骨理所当然地保持沉默。他不禁叹了口气,转身想回去,看到蕾娜就站在那里。
辛不免吃了一惊,眨了眨眼。
「……你怎么来了?」
「还问我呢……辛你一直都没回来,我觉得担心于是过来看看。」
蕾娜苦笑着走过来,同样带着强装开朗的表情。
蕾娜与赛欧的交情并不浅。岂止如此,她与赛欧的冲突还造就了日后那段只有声音,但双方确实有了某些契合的几个月,因此带来那份缘分的他脱队,肯定也让蕾娜相当不好受。
「赛欧他怎么样了……」
「假装自己没事……说他很好,不希望我纵容他。」
辛去见他的其中一个目的是想让他拿自己出气,对他发泄理不出头绪,靠自己扛不下来的情绪,然而──他却叫辛不要让他这么做。
「这样啊……」
蕾娜站到与辛并肩的位置。白银的双眸随着辛的视线仰望白骨标本。
「真的……很难熬呢。」
这话没有明示出对象。对两边都适用。
无论是对赛欧不幸背负的丧失,或是辛帮不上忙的无力感。
「──是啊。」
可能因为身旁有了个比自己更低的体温的关系,辛终于能坦率地点头了。
一点了头,就忍不下去了。
「我本来以为我有帮上他们的忙。」
被他们称为我们的死神,受到他们的仰慕……
「我本来以为我至少有守住他们的内心。可是,一旦发生了这次这种状况,我又帮不上忙了。连一句能对他说的话都想不到。我究竟该为那家伙做些什么才好……」
怎么想都想不到。
「……对不起。越讲越像是窝囊的丧气话。」
「不会……我就是为此而来的。」
蕾娜抬起头,直勾勾地望着回望她的血红眼眸,那双略显脆弱摇曳的眼眸。好用沉默表示肯定,告诉他这样没什么不好。
辛自己应该也明白,他无法拯救每一个人,无法背负每一份责任。
赛欧的选择与结果都只属于赛欧一个人。谁都无法代替他承担,也不该认为自己可以。
辛一定也明白这个道理。即使如此,辛希望这种事情不要发生,对于发生这种事情而感到哀痛的心情也没有错。
将心比心地感受对方的痛苦,由于无能为力而受到打击──也是因为赛欧对辛而言是很重要的人,这种心情绝不可能是个错误。
所以他因而表露出的情感一点也不窝囊。
「你可以依赖我。如果你觉得难受,可以依靠我。如果哀伤到无法独自背负,请让我为你分担。我会支持你,会与你一起背负。当你难受、哀伤到撑不下去的时候,我会──守护你的。」
辛是个温柔的人。是能够为了他人的不幸哀伤的人。可是──他会因温柔而过分磨损自我,损耗到最后承受不住,也许会因此崩溃。
「辛。今后你觉得难受的时候,我会陪着你。我一定会陪着你。」
绝不会抛下你离去。
我不会让你伤心。只有我,绝不会成为你的伤痛。
「我也──喜欢你。」
「我想和你一起活着。想再和你一起看海,欣赏你说想带我去看的海。」
去看那据说静谧蕴含着蓝光的──北方的无情大海。
去看那据说有眩目光芒飞降的──南方的夏天海洋。
去看革命祭的烟火。去看蕾娜还没经验过的联邦的秋冬。欣赏联合王国邀他们去看的极光。去看盟约同盟极力推荐的绝景。去看「军团」支配区域另一头的,她还没见过的异国城市。去看在第八十六区,必然再次绽放的百花。
去看在战场的另一头,你说想带我去看,希望能与我一起欣赏的事物。
「我想与你一同欣赏前所未见的事物。想看到你看着那些事物露出的笑容。想与你分享心情,同甘共苦。如果可以──希望永远如此。」
包括你现在背负的痛楚,以及你依然藏在心底的脖子伤疤的由来。总有一天。
蕾娜用双手抚触般滑过他颈上的伤痕,踮起脚尖与他嘴唇相叠。
即使阻挡他人视线般藏在衣襟里的伤痕被触及,辛却没有拒绝。反而像是触碰一件易碎物品般将手臂绕到她的肩膀与腰际,将她轻拥入怀。
紧咬到破裂的嘴唇尝起来有鲜血的淡淡气味与滋味。
她觉得那是眼泪的滋味。
是不在我面前流下,也不在任何人面前流下的眼泪滋味。
仿佛拭泪般,她再次吻了他。
据说在神的面前接吻代表誓言,王的亲吻会引发奇迹。
在统领战场的死神面前接吻,作为誓言。
由鲜血女王献吻,引发奇迹。
「我们走吧,我们一起跨越这场战争。只要一息尚存,就要继续求生,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让我们并肩奋战到底吧。」
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
我不期盼那种附有期限的幸福。在这死亡如路边碎石般俯拾即是的战场,那样柔弱的心愿瞬息之后便会支离破碎。
纵然是死亡,也休想拆散我们。
「我一定会等你回来,绝不会抛下你离去。」
这种心愿在这绝命战场之中,除非奇迹发生否则无法保证一定能实现,而既然要求双方履行约定,这就成了誓言。
「所以你一定要回到我的身边。」
今后无论有着何种战祸等着我们,你都必须死里逃生。
「一定要──平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