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炸面包之谜(2 / 2)
「这里还有糖果耶。」
健吾带著笑意回答:
「是啊。这是要给帮忙送问卷回来的学生的小礼物。」
「我也有送问卷回来,怎么没拿到?」
「这样啊。那你随便拿吧。」
我是没有特别想吃啦,不过这社团真是太散漫了。我放下这件事,拿出四个纸盘,分别放在四人面前。健吾也回到座位,拿起黑色瓶子的塔巴斯科,好奇地打量。
「好像很辣的样子。」
「上面写的不是英文,我看不懂。」
「请勿让十二岁以下的小孩靠近。」
我大吃一惊。
「你看得懂吗?那是什么语言?」
健吾正经地把瓶子放回桌上。
「我是开玩笑的。」
我竟然被堂岛健吾耍了……?
健吾先在自己面前的盘子上滴一滴塔巴斯科,然后把瓶子递出去,很快地,所有人都准备好了。杉把鼻子凑到盘子上闻味道。
「……闻起来很呛耶。」
其他三人也像杉一样把脸贴近红色的液体,真木岛立刻呛到,把脸转开,她咳了一阵子,好不容易停下来之后就说:
「真的耶,好呛。」
「味道这么重吗?」
我会这么问并不只是因为好奇。健吾察觉到我的用意,就说:
「靠近闻确实很呛,若是加在普方库亨,我就没把握一定闻得出来了。试吃的时候也没有人仔细地闻味道……就算有人靠近闻,鼻子也会吸到糖粉吧。」
我还以为可以找到线索,看来是行不通。
杉一副快哭的模样。
「真的要吃吗……?」
她的表情有些抽搐,但门地坚持地说:
「不吃的话就会一直吵下去。吃吧。」
话虽如此,直接伸出舌头舔盘子实在太难看了,众人决定要像厨师试味道一样用手指沾起来吃,所以都走出去洗手。
我有点担忧,只有我不吃没关系吗?反正又没人要求我跟他们同甘共苦,我就装作没事吧。
四人洗完手以后回到社办,坐回原来的座位。既然要做实验,就得先说明注意事项。
「家政社的人提醒过我,绝对不要沾到眼睛。用沾过塔巴斯科的手指揉眼睛可能也很危险。」
杉喃喃说道:
「真的要吃吗……?」
本来只是想用德国炸面包玩个愉快的小游戏,现在却得品尝超辣的塔巴斯科。一想到杉的心情,我就同情到说不出话。
健吾深吸了一口气。
「好。那就一起吃吧。常悟朗,麻烦你喊开始。」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我喊,可能健吾是觉得由他自己发号施令还不如让外人来做比较妥当。虽然我觉得会被杉憎恨。我随意抬起手。
「呃,那就……预备!」
四人各自把手指靠近盘子。
「……请用!」
我一时之间想不到适合的说法,所以喊出了奇怪的口号。四人用手指沾起塔巴斯科,放进嘴里。
沉默维持了一两秒钟。
惨叫、咆哮和抗议的怒吼一时四起,看到众人为自己的遭遇感到悲伤或愤怒时,我不禁庆幸自己没有加入他们。健吾用力咳嗽,真木岛满脸通红,杉哭喊著「所以我才说不要吃嘛!」,门地喊著「水!水!」冲出社办。一想到愤恨地瞪著我的杉有可能说出「接下来轮到你了」,我也很想跟门地一样冲出去。
「喂,这也太辣了吧!」
健吾似乎因为太辣而有些失常,脸上似笑非笑,声音也怪怪的。
「辣到藏不住?」
「藏?这要怎么藏啊?哈哈哈,常悟朗,不可能的啦!」
健吾甚至开始放声大笑。我还是先离他远一点吧。真木岛皱著脸孔,气愤难耐地说:
「开什么玩笑,家政社竟然有这种东西!」
杉眼中含泪,站了起来。
「我、我也要喝水……」
说完就摇摇晃晃地走出去了。
实验的结果让我知道了三件事。第一就是家政社提供的塔巴斯科真的非常辣,再来是校刊社里没人感觉不到这种辣,还有一点,就是我可以得出「确切的结论」了。可是那个「确切的结论」和现状有著巨大的矛盾,我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发生这种事……炸面包的谜团或许真的比表面上更复杂。我盘起手臂,拇指贴著下巴,说道:
「健吾,我觉得还是从头再整理一次状况比较好。我有几件事想问,可以吗?」
但健吾只是用手搧著自己的舌头,眼中带笑地看著我,什么都没说。看来这实验还证明了一件事,那就是塔巴斯科的效果十分持久。
4
去喝水的两个人回来了,我正想继续讨论时,门地却一脸放弃地说:
「已经够了吧?是谁中奖都无所谓,根本没必要为了一个面包闹成这样,只要接受这是一件怪事就好了。我要回去了。」
他的提议也有道理,但想出这个企画的真木岛一定不会同意。果不其然,真木岛挑起眉毛,正要张开嘴巴反驳,杉却抢先一步高声说道:
「怎么可以现在才放弃!要放弃的话,在吃塔巴斯科之前就该说了!如果现在放弃,那我们到底是为什么……太愚蠢了!」
她的眼睛红了,声音也在颤抖。的确,现在才决定撤退也太晚了。一不做,二不休。既然吃了塔巴斯科,就要找出真相才能罢手。我又向健吾问道:
「说要报导炸面包的人是谁?」
我早就知道答案了,但其他社员若是知道我私下问过这件事一定会很不舒服,所以我故意又问了一次。健吾多半也猜到了我的心思,没有说「我刚才不是告诉过你了吗」。
「是真木岛。她发现学校附近开了一间德国面包店,里面有在卖普方库亨,就在编辑会议提议要报导。」
我真正想问的是这件事。
「那为什么是洗马学长去拿炸面包呢?」
这样问有点失礼,但我总觉得让高二的洗马学长为高一社员的企划去跑腿不太合理。
「你也知道,学长因为怕辣而不参加企划,而且他又因为表演的日子将近,越来越少出席,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所以他主动说要去拿面包,当作是弥补。」
真木岛插嘴说:
「学长乍看好像很粗心,其实他很会照顾人,经常提供我们协助。」
健吾也点头说:
「是啊。如果我报导写不出来,他甚至会丢下自己的事情来给我建议,让我因此成长了不少。」
我迅速地扫视众人,门地和杉的表情都没有明显变化。虽然我不能肯定,但我觉得应该没有人偷偷厌恶著洗马学长。
既然如此,只能逐一确认细节了。首先要搞清楚炸面包是怎么来的。
「学长是今天放学后去面包店拿面包的吧?」
「是啊。」
「有证据吗?」
门地在一旁吐嘈说:
「要什么证据?如果学长没去拿,炸面包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问这些只是谨慎起见。说不定他是昨天去拿的,所以能厘清的事全都要厘清。」
健吾摇头说:
「洗马学长跟面包店约好今天过去。那种炸面包是试做商品,面包店不会每天都做。」
「面包店的人看过洗马学长的脸吗?」
「看过啊。我和洗马学长和真木岛三个人事先勘查的时候,洗马学长就说他会去拿了。」
看来洗马学长真的有去面包店拿炸面包。炸面包装在纸袋里,纸袋又装在塑胶袋里,大概是因为比较好拿吧。学长在下午四点去了家政社的社办,如同事先说好的,他请家政社的社员帮忙在炸面包里加入芥末,结果加入的其实是塔巴斯科。
洗马学长在家政社把炸面包换到盘子里,原本装面包的塑胶袋和纸袋丢进了家政社的垃圾桶。然后学长捧著放了炸面包的盘子回到校刊社的社办,如今盘子还放在大桌子上。
我有一件事不明白。
「……洗马学长为什么要把炸面包放到盘子上?放在纸袋里又不会不好拿。」
我疑惑地歪头,健吾不以为意地回答:
「原本放在纸袋里吗?那大概是为了拍照吧。」
他说拍照?
「拍了照片吗?」
「是啊,既然要写报导,当然得拍照。放在纸袋里不好拍,学长是为我们著想吧。」
「你说拍照,是用照相机吗?」
被我这么一问,健吾显得有些心虚。
「用照相机当然是最好,但栏位很小,又是黑白印刷,用手机拍就行了。」
「为什么不早说啊!」
喔喔,我无意中说出了一辈子至少该说一次的台词呢───「为什么不早说啊!」
「呃,抱歉,是我疏忽了。你要看吗?」
「当然啊。」
健吾从口袋掏出手机,找出照片。
第一张照片拍了放在大桌子上的一盘炸面包,第二张照片拍的是放著四个炸面包的盘子,第三张则是从上往下拍的炸面包。
也就是说,只有炸面包的照片。
「有没有……那个……更能提供线索的……像是吃面包的时候!」
「我和大家是同时吃的,要怎么拍啊?」
「说的也是……」
从照片中可以确认盘子上有四个炸面包,从外表看不出哪个加了塔巴斯科或许也算是收获,不过这些事我早就知道了。
「这是什么时候拍的?」
「试吃之前。」
当时洗马学长已经走了。
直到健吾说的「试吃之前」为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接下来必须确认校刊社四个社员的行动。
「第一个来到社办的是谁?」
听到我的问题,门地用不屑的语气回答:
「你应该知道是我吧。我第一个到社办,开了门锁,然后一直在这里写报导。」
「这样啊。你是几点到的?」
「三点半吧。」
班会结束的时间也差不多是三点半,也就是说门地一放学就直接过来了。
「你有遇到洗马学长吧?」
「有啊。」
门地往后靠在铁管椅的椅背上,露出浅笑。
「他突然拍我肩膀,把我吓了一跳。」
「时间是?」
「我不记得了。我一直在写稿,没看时钟。」
「洗马学长拿著那盘炸面包吗?」
「……没有,盘子已经放在桌上了。学长指著盘子说他去拿回来了。」
健吾问道:
「你在写的稿子是从上星期开始写的那篇三段报导吧?很难写吗?」(注2)
「是啊,不太好写,不过我已经进入状况了。」
我想问门地有没有人能证明他一直待在社办里,但他的不在场证明并不是重点,而且我若是问了,他铁定会发火。我就当他说得没错吧。
「下一个来到社办的是?」
杉稍微举起手。
「是我。」
「你记得是几点到的吗?」
「大概四点十五分。」
问题明明是我问的,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答得出来……
「你记得真清楚。」
「这是我的专长嘛。」
杉第一次露出了微笑。
「我也有遇到洗马学长。我是在门口和他擦身而过,我对他说『你来啦?』,他说『刚到』。」
「你们还有说什么吗?」
「他向我道歉,说等一下有表演,不能陪我们了。就这样。」
健吾在一旁插嘴:
「听起来应该是跟门地说完话以后的事。」
「大概吧。当时大桌子上放著问卷的回收箱,我就拿起几张,坐下来看。」
我姑且还是问一下。
「你是坐在健吾现在的位置吗?」
那是离门口最近的椅子。
「嗯,就是那里。」
「谢谢。然后呢?」
杉点头说:
「我看问卷看了两三分钟,然后我发现桌上摆著普方库亨,就收拾了桌子,这样才方便拍照。」
「你当时没有拍照吗?」
「嗯。我想等大家都到了再说。」
第一个走进社办的是门地,接下来是洗马学长,杉进来的时候洗马学长出去了。然后呢?
「下一个来到社办的是……」
「是我。」
真木岛一脸不悦地说。
「你记得是几点到的吗?」
「不知道,我不记得。」
她的态度很差,不过不记得时间很正常。相较之下,杉能立刻答出来才让我讶异。
「社办里只有门地和杉,没看到学长。」
至此所有证词都对得上。
「你到社办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嘛……」
她停顿片刻,似乎在回想。
「有个很矮的高一女生送问卷过来,我收下了。只有这样。」
……是小佐内同学吗?
「我向她道谢,还说我们有准备点心,但她说不用了。」
「不是吗……」
「啊?什么?」
「没有,我只是在自言自语。你收下问卷之后怎么处理?」
「杉说已经把箱子收走了,所以我把问卷交给她,请她放进去。」
我望向杉,她点点头。装问卷的箱子放在这片纸山纸海的何处呢?刚才健吾把我送回来的问卷随手搁下了,这样没关系吗……
「箱子现在放在哪里?」
我向杉问道。
「在堂岛背后。」
她回答道。健吾急忙转头,从随便堆在墙边的书堆上面拿起箱子。
「原来放在这里。」
我想像中的回收箱是有盖子的,事实上只是把点心还是什么的纸箱直接拿来用,大是很大,但却不够深,里面的问卷都快满出来了。
「还有其他的事吗?」
听我这么一问,真木岛摇摇头。
「最后来的是健吾吧?」
我再次确认地问道,健吾停止左顾右盼,点头说:
「是啊。」
「时间呢?」
「我只记得接近四点半,详细时间就不确定了。我到社办的时候,其他三人都已经来了,桌上放著炸面包。我拍了炸面包的照片,然后就开始试吃。」
之后的情况我不问也知道,他们必定屏息观察是谁中奖了,结果却没有人承认,接著我就来了。
关于校刊社社员的行动,我能问的都已经问了。问是问了,但为什么会这样呢……?见我沉默不语,健吾小声地说:
「听起来没有什么不对劲的。」
是吗?
我想了一下,然后说道:
「现在能联络到洗马学长吗?」
不知为何所有人都望向真木岛,她立刻回答:
「现在应该不行,他在表演之前都会把手机关机。」
「这样啊……」
「你有事想问他吗?」
「可以的话,有件事我想问问看。不过我更好奇的是,真木岛为什么这么清楚洗马学长的事?」
真木岛腼腆地回答:
「因为我们住得很近,所以都是由我去跟学长联络。」
「听起来像是青梅竹马呢。那你平时都不叫他学长啰?」
「是这样没错……这有关系吗?」
我摇了摇手。
「没有啦。对不起,我不是想要刺探隐私。」
既然没办法向洗马学长问话,我就只能用这里搜集到的资料来推理了。虽然我只是凭直觉猜的,但并不是不可能。关键应该是在高一社员饭田的身上。
「洗马学长知道饭田不参加吗?」
饭田是校刊社里的高一生,还是个一周都不见得出现一次的幽灵社员。健吾事先询问过他要不要参加这次的采访,他回答不参加。真木岛莫名积极地回答:
「嗯,知道,我传讯息跟他说过了。」
「我再确认一下,你在讯息里跟他说了饭田不参加试吃,所以只需要四个炸面包吗?」
「是啊。」
「他会不会没收到讯息?」
「一般不会发生这种情况吧。」
不,其实还挺常发生的。可是健吾帮忙解释说:
「当时我也在场,她还请我帮忙确认过讯息内容。确切的字句我不记得了,总之真木岛的确在传给洗马学长的讯息中提到饭田不参加采访的事。我们社办的收讯很好,手机也没有收到传送失败的通知,所以学长一定收到了。」
我早已决定,在处理这件事时,只要是健吾认定的事我就相信。我默默地点头,真木岛又继续说:
「而且他晚上就回讯息给我了。」
「里面写了什么?」
「他说知道了。」
「就这样?没有上下文吗?」
真木岛皱起眉头。
「不知道,我忘了。今天我没带手机,所以没办法找出来看。他是怎么说的很重要吗?」
这个嘛,洗马学长回覆的字句很重要吗?
……不,重点是在其他地方。
真木岛似乎对我的沉默感到不愉快,她红著脸想要开口,却转移了视线。
「……对了,有些事我先前没说,现在可以说吗?」
她这句话不是对我说的,而是对校刊社的社员说的。门地疑惑地问「什么事?」,真木岛嚅嗫地说道:
「其实我在试吃的时候一直在想事情,精神有点恍惚。先前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所以一直没讲,但我在想,中奖的人说不定是我……既然大家都没吃到,那应该是我吃到的吧。」
听到她突如其来的自首,杉和门地都发出惊呼,健吾倒是很镇定。
「真木岛,这不可能吧。刚才在写试吃感想时,你明明是形容得最详细的一个,哪里恍惚了?」
「这个……」
真木岛答不上来,门地凶恶地瞪著她说:
「她一定是以前有吃过!我早就这样想了!」
真木岛低著头默然无语,但杉却插嘴说:
「你怎么能确定?阿真,你解释一下啊!」
「没用的。我早就觉得她很可疑了。」
「胡说什么,你才可疑咧。你不是很想破坏阿真的企划吗?」
「我干么做这种事?莫名其妙。」
健吾最担心的情况发生了。原本只是想依照德国习俗用炸面包愉快地玩游戏,结果却让校刊社暗潮汹涌的对立浮上台面。现在还来得及吗?如果我能找出中奖的人,是否就能如健吾所期待,阻止校刊社变得四分五裂?
……老实说,我对校刊社的下场才没兴趣咧。
我已经搜集到了所有想要的资料。吃到塔巴斯科炸面包的到底是谁?
是堂岛健吾吗?
是门地让治吗?
是真木岛绿吗?
是杉幸子吗?
是饭田吗?
是洗马学长吗?
是家政社的那个男生吗?
是小鸠常悟朗吗?不对,我要说清楚,我可没吃。
或者是从某处跑来的神秘人物吃到的呢?
我能指出事件的真相。
任何得到相同资料的人都有办法做到。
5
「真的有人在试吃的时候恶意地隐瞒了自己吃到塔巴斯科炸面包的事吗?」
我这个关键的问题被淹没在校刊社无止境的争论中,换句话说,根本没人在听我说话。就连找我来商量的健吾都一心关切著真木岛和门地的争执,看都不看我这边。
我不太喜欢清喉咙,因为这种行为彷佛是专门用来吸引别人的注意,让我有点排斥,但现在不做也不行了。我把全身的力量集中在支气管,用力地咳了几声。
健吾转头看我。
「怎么了,常悟朗,你没事吧?被塔巴斯科呛到了吗?」
他担心地问道。我忍住了差点脱口而出的「对不起」,挥手表示没事,把刚才那句话换了个说法。
「呃,那个,我在想,试吃的时候,或许真的没人吃到加了塔巴斯科的炸面包。」
「你说什么!」
健吾大声说道,其他三人都转过头来。
「怎么可能!你不是亲自去家政社确定过炸面包里加了塔巴斯科吗?」
「嗯。」
「但你又说我们四个人都没吃到?」
「是啊。」
「这样太奇怪了吧!」
他的反应如我所料,让我有些窃喜。真木岛、门地和杉都用疑惑的眼神看著我,沉默不语,像是在等著听我接下来会怎么说。我笑了一笑。
「的确很奇怪,但是认定试吃的时候有人中奖更奇怪,这根本不可能。」
「为什么?」
「你还问我为什么?」
健吾虽然不是想像力丰富的人,但也不算特别迟钝。他会问我为什么,大概是因为心思都牵挂在校刊社的存亡吧。我提高声调说:
「吃到那么辣的塔巴斯科,怎么可能若无其事地假装自己没吃到啊?」
健吾一脸惊讶,似乎真的没有想到。他自己吃了之后明明也说过这么辣不可能藏得住。
不料杉却提出反驳:
「就算塔巴斯科非常辣,只要抱持著忍耐到底的决心,不要咀嚼太久,直接吞下去,或许还是有办法假装没事。」
我摇头说:
「不可能的。在我去家政社询问之前,只有那位社员知道炸面包里加了塔巴斯科,你们四个人一直以为中奖的炸面包里放的是芥末,就连拿来炸面包的洗马学长也是。就算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要忍受不辣的芥末,结果吃到的却是塔巴斯科……」
门地很认同地点头说:
「应该忍耐不了吧。绝对不可能。」
健吾皱起眉头说:
「这就像是以为要被打巴掌,咬紧牙关之后却被揍了肚子。这么说来,确实会忍耐不住,表现在脸上……不过,若真是这样,那中奖的炸面包去哪里了?是谁吃掉了?」
杉喃喃说道:
「是什么时候吃掉的?门地一直在社办里耶。」
门地也歪著头说:
「是要怎么吃啊?面包只有四个耶。」
他们的疑问都很合理。要推论出试吃时没人中奖的「确切的结论」,一定会碰到几个障碍,但我认为这些障碍都没有困难到无法克服。
这件事看起来会这么离奇,是因为证词不完整。沉默、谎言和体贴,把事情变得更复杂了。只要把这些令证词不完整的因素一一除去,自然就会水落石出。
状况已经梳理完了。现在我只需要思考该如何表达。
「首先要看的是谁有机会。」
我看著大桌子上的盘子,如此说道。
「中奖的炸面包本来在这里,但是试吃的时候消失了,可见炸面包在试吃之前就被拿走了。不过炸面包一直放在那里,而门地一直待在社办,无论凶手是谁,有办法躲得过门地的眼睛吗?」
社办底端靠近窗户的地方有一张桌子,门地就是在那里写报导的。
「虽然健吾说过了,但我还是想请门地再描述一次当时是怎么坐的。」
门地口中喃喃抱怨,但还是顺从地站起来,走向那张桌子,拉来最近一张椅子坐下,身体的侧面对著门口。
校刊社的其他三人纷纷说道:
「唔,门一直是开著的吧。」
「这样会发现从侧面走进来的人吗?」
「有人走进来应该会有声音吧……」
健吾盘著双臂,向门地问道:
「你自己觉得呢?有人进来你会发现吗?」
「当然会发现。」
门地如此回答,但语气很没把握。这也是应该的,因为他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谢谢。」
我请门地回到原本的座位,然后一手按著大桌子说:
「洗马学长来到社办的时候你说了什么?你还记得吗?」
门地没有回答,但他苦涩的表情就是答案。
「你是这么说的……『他突然拍我肩膀,把我吓了一跳』。」
这句话的意义很明显。
「洗马学长是为了吓你,才故意蹑手蹑脚地从后面靠近吧。他是会做这种事的人吗?」
门地以外的三人都一起点头。
「我知道了。所以学长的计画很成功,门地被吓到了……也就是说,门地并没有发现学长。这就证明了『如果有人进来门地应该会发现』的论点不可信。如果那人是偷偷靠近,他多半不会发现,就算那人只是正常地走进来,他也有可能没注意到。」
健吾立刻反驳说:
「可是社办里只有门地一个人的时候炸面包还没送来。」
说得没错。洗马学长要走时,杉正好进来了,所以门地单独和炸面包待在社办里的情况是不存在的。可是……
「如果门地没注意到有人进来,学长也有可能没注意到。」
「常悟朗,你这样说太牵强了。有两个人在,发现的可能性应该更高吧。」
杉也说道:
「学长和我在门口擦身而过时说他才刚来,可见社办里只有他和门地在的时间并不长。我进去以后就坐在门边的座位,不可能有人偷偷靠近炸面包的。」
我同时回答了他们两人的质问。
「就算时间很短,还是有时间……而且我觉得那段时间不见得很短。而且,健吾,有两个人在不会让注意力增加,正是因为有两个人,注意力反而会降低。」
健吾和杉都露出讶异的表情。我举起撑在大桌子上的手,竖起食指。
「门地从三点半左右开始写报导,健吾说那是『从上星期开始写的三段报导』。这篇报导花了很多时间,连健吾都问了『很难写吗』,而门地的回答是『是啊,不太好写』,接著又说『不过我已经进入状况了』。也就是说,虽然写这篇文章很辛苦,但门地刚才已经写完了。在门地写报导时走进社办的洗马学长是怎样的人呢?」
我已经决定在处理这件事时要完全相信健吾说的话。而健吾是这样说的……
「『如果报导写不出来,他甚至会丢下自己的事情来提供建议』,是这样没错吧,健吾?」
有人发出一声「啊」。
「门地也得到了洗马学长的建议,那段时间他们一直在讨论事情。大家还记得吗,杉说过那边本来有两张椅子,后来被她和真木岛拿去坐了。接下来只是我的猜测,洗马学长当时坐了下来,帮门地修改文章。」
我说到这里就停下来盯著门地,健吾、杉和真木岛也一样看著他。门地在众人的注视下,不高兴地耸著肩膀说:
「是啊,我得到了学长的建议。因为是无关的事,我就没提了。」
真的无关吗?门地说的每一句话都透露出了骄傲,或许就是碍于自尊心,才会让他即使写不出报导也不想找学长帮忙。这只是我的猜测,而且和解开谜底无关,所以我就没说了。
最重要的是这一点。
「也就是说,杉听到学长说的『刚来』并不是指几秒钟以前,而是把他陪门地讨论报导的那几分钟简单地用一句话带过……实际上到底是多长?」
我向门地问道,他不耐地回答:
「天晓得。大概五分钟吧。」
「在那五分钟之间,门地和洗马学长可能都不会注意到有人进来。我这样说没错吧?」
这个问题有点坏心。我已经指出了门地没发现洗马学长走进来的事,他当然没办法坚持自己一定会发现。果然,他只是不悦地说:
「学长很认真地给我意见,我也听得很认真。其他事你自己想吧。」
我已经证明了有一段时间大家都没注意到炸面包。
「接下来是数量。」
说完以后,我看著放过炸面包的盘子。
「家政社的男生在其中一个炸面包里加了塔巴斯科,把炸面包放在盘子上的是洗马学长,家政社的男生说当时没看到盘子上放了几个炸面包。到了试吃的时候,盘子上有四个炸面包,但里面没有中奖的那一个。」
「那是因为……」
真木岛只说到一半就停了下来。我在心底默默感到同情,然后继续说:
「所以我只能认为学长拿来的面包不是四个,而是五个以上……从之前得到的资料来看,应该就是五个。」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健吾板著脸说。
「校刊社的高一社员确实还有一个,就是饭田。如果加上他那份,应该拿五个炸面包。但是洗马学长早就知道他不参加试吃,会不会只是算错了?」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但你刚才的说法不太正确。你只看到真木岛传讯息通知洗马学长『饭田不参加试吃』,不代表学长知道这件事。说不定他漏掉了讯息,或是打算晚点再看。」
「等一下。」
杉小声而尖锐地说。
「阿真她……真木岛明明收到了学长的回覆。」
「她确实这样说过。」
她说学长只回覆一句「知道了」。但是……这种事还真不好开口。我抓抓脸颊,看著一旁说:
「可是,除了真木岛以外,没人看到学长的回覆。」
真木岛的脸一下子全红了。
「等一下,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说我……」
现在只能装傻了。
「你可能看错了,把其他人的讯息当成学长传的。这种事很常见。」
我不给真木岛反驳的机会,紧接著说:
「如果是你看错了,其实学长没有看到讯息,那事情就很简单了。洗马学长考虑到饭田若是来了却没有他的份就太可怜了,所以拿了五个炸面包,其中一个加了塔巴斯科,但是在试吃之前被人拿走了。」
「……对了!」
真木岛突然大喊。
「没错,当时我正在跟哥哥传讯息,是在谈什么事呢……好像是叫他帮忙买东西吧,那句『知道了』或许是他传来的!」
「洗马学长在乐团表演前都很紧绷,就算漏看了讯息也无可厚非。如果你有带手机就能确认了,真可惜。」
「是啊。真是糟糕。」
真木岛如此回答,无力地垂下头。
嗯。
她的演技太差了,这么一来其他三人一定也看得出真相。简单说,真木岛传的讯息被洗马学长忽视了。我不知道这是因为洗马学长忙著准备表演,还是他们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反正真木岛自认和洗马学长是青梅竹马,而且都是由她负责和学长联络,她一定不希望大家发现他们的情况。
刚才真木岛突然承认自己可能中奖,或许就是猜到了没人承认中奖是因为有五个炸面包。如果继续追查下去,迟早会问到炸面包的数量,这么一来大家就会质疑她「收到学长的回覆」是在说谎。她就是为了快点解决这个问题,才会假装自首吧。
我说看错讯息是很常见的事,真木岛不加思索地就同意了。看来她真的很重视和洗马学长之间的情谊。
不管怎样,我对这些复杂的人际关系实在没兴趣。
「总而言之……」
我转换心情,继续说道。
「就当作有五个炸面包吧。」
「好啦,炸面包有五个,而且又有一段时间没有任何人注意到炸面包,那会是谁吃掉的呢?」
健吾盘起双臂,杉偷偷观察著其他社员的表情,门地板著脸不吭声,真木岛的脸还有一点红。
健吾请我帮忙找出是谁吃了中奖的炸面包。先前所有讨论都是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所做的准备。
「虽然门地和洗马学长的注意力都在报导上,但他们还是一直待在社办,可是有个人把炸面包吃掉了,或是拿走了,他们却没有注意到。由此可见,那个人一定没跟他们说过话。」
我先暂停一下,等大家消化了我的话以后才继续说:
「这里的四个人当然都知道,炸面包是为了试吃和写报导而准备的,就算盘子上有五个炸面包,你们也不会不先跟他们打声招呼就默不吭声地吃掉一个。这不是完全不可能,但太不合理了。」
我订出的前提是凶手不会做出不合理的行动,所以我不考虑杉和真木岛瞒著门地和洗马学长偷吃的可能性。
……严格说来,真木岛其实有理由这样做。如果她看到炸面包有五个,就会发现她和洗马学长的联络出了问题,于是赶紧拿走一个,免得被大家发现她的失误。如果真是如此,真木岛在试吃时看到没人承认中奖,就会想到中奖的是她藏起来的那一个面包,她必须当场承认中奖才能瞒住这件事,但真木岛却是在试吃很久之后才自首,这就足以证明她在试吃之前没有藏起一个炸面包。
「的确很不合理。」
健吾凝重地说道。
「常悟朗,你发现了吗?」
「发现什么?」
「这样就没有嫌犯了耶。」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那饭田呢?」
门地没把握地喃喃说道。
「不可能的,我过来之前一直跟他在教室里说话,他没有时间做这种事。」
健吾立刻反驳。
真的没有嫌犯了吗?不,不是的。
「健吾,炸面包送到社办后,门地和洗马学长讨论报导的五分钟之间,放炸面包的盘子是怎样的状态?」
健吾讶异地挑动眉毛,放开盘起的双手,指著大桌子上的盘子说:
「就是这个状态。试吃之后没人动过这个盘子。当然,在你说的那个时间点,盘子上还放著炸面包。」
「不对。」
「……什么?」
我慢慢地走近冰箱。
「放炸面包的盘子是在那五分钟之后才变成这个状态,因为杉和洗马学长擦身而过走进来以后,为了准备拍照而整理过桌子。」
突然被叫到名字,杉吓得浑身一颤。
「呃,我、我做错了什么事吗……?」
「没有啦,你没做错什么。」
虽然没做错,但是杉的无心之举确实把事情变得更错综复杂了。我拿起冰箱上那个装著糖果和牛奶糖的木盆,走回大桌子前。
「杉收拾桌子之前,在那五分钟之间,炸面包的盘子是这种状态。」
我放下木盆。
靠在盘子旁边的木盆上仍贴著纸条。
「原来如此!」
健吾叫道。
「就是这样,炸面包的旁边放著贴了这张纸条的木盆……健吾,请你把问卷的回收箱拿过来。」
「喔喔。」
我把健吾递过来的箱子放在木盆旁边。
到这地步,其他三人也纷纷发出了惊呼。
「进来社办的人不只是校刊社的社员,譬如说,我就不是,真木岛也看到了一个女学生。我和那个女学生为了送回问卷才会来这里,而且我不认为送问卷回来的只有我们两人。」
纸条上是这样写的───「请把问卷放进箱子,这是谢礼,请自取。」
「门地和洗马学长正忙著讨论报导,就算有人拿问卷进来也不好意思打扰他们。此时那人看到这张纸条写著『请把问卷放进箱子』,自然会照著做。」
杉说自己收拾过桌面,真木岛说杉把问卷回收箱收起来了。也就是说,在杉收拾之前,箱子是放在桌上的。
装著糖果的木盆上贴著纸条,叫人把问卷放进箱子。照这样看来,木盆当时一定放在回收箱旁边,也就是在大桌子上。
门地和洗马学长正在讨论报导时,桌上放了问卷回收箱、贴著纸条的糖果木盆,以及放炸面包的盘子。
「那个人看到纸条写著『这是谢礼,请自取』,就依言自取了……只不过那人拿走的是旁边旁子上面的炸面包。凶手是外面的人。」
起初我怀疑凶手是外面的人,校刊社的社员举了三个反对的理由:第一,社办里一直有人在;第二,炸面包只有四个;第三,外面的人不可能擅自吃掉炸面包。但是把众人的证词整理过后,这三个理由都被推翻了。
门地的沉默,真木岛的谎言,杉的体贴,都让情况变得越来越复杂,最后才会演变成这种离奇的事态。状况整理清楚以后,真相就很清楚了。
「太离谱了……」
健吾喃喃说道。
「你是说有个不相干的人拿走了加入塔巴斯科的炸面包吗?那个人也太倒楣了吧,机率只有五分之一耶。」
「是啊,不知道那个人是男是女,总之真是太不幸了。这算是意外事故吧。」
「虽说是意外……喂,要怎么办?」
健吾最后那句话不是对我说的,而是对校刊社的社员说的。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啊?」
「要用校内广播叫那人不要吃吗?」
「来得及吗?都过一个小时了。」
我不理会惊慌失措、展现出空前团结精神的校刊社社员,默默想著那位不知名的凶手。真是太可怜了,只不过是送问卷过来。那人一定是个和我一样在班上毫不起眼的人,他看到炸面包没有当场吃掉,而是带回去了。希望他还没吃下去,如果已经吃了……
一定会吓一跳吧。他起初一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呛到之后急著跑去找水,嘴唇或许会变得红肿,所以就打开窗户吹风,想让发肿的地方冷却一下。他肯定好一阵子没办法正常说话,然后,说不定……
「啊!」
「怎么了?你想到什么了?」
健吾一脸认真地问我,我急忙摇手说:
「呃,没什么,没什么。我只是想到,送问卷回来的那个人……」
「怎样?快说啊!」
我不禁咽了一口口水。嘴唇红肿、讲话不清的那个人站在窗边……
「……应该会辣到流眼泪吧。」
健吾皱起眉头,喃喃说著「什么啊」。
注2:「段」代表报纸的版面,一页可分割成十五段,三段即是五分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