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少年(1 / 2)
石田武命 七月二十六日 星期五 下午二点
救救我。
拜托谁来救救我,我好难受,我受够继续待在这里了。我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努力,把自己弄成这副德行呢?
救命,谁来救救我——
好吧,要是真能稀松平常地大声呼救,我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现实是,一旦来错人,反而会害惨自己。随便暴露出弱点,很可能陷自己于死地。被瞧不起、被威胁,或被一脚踢开。觉得全世界都会来帮助自己的想法真是大错特错,我早就亲身领教过了。哈哈、哈哈哈……
嘎啦嘎啦嘎啦……脚踏车的车轮发出空转声。
右手似乎磨破皮了,在炎热的天气下,格外地炽热火辣。
幸好我是摔在草原,如果摔在柏油路,恐怕会伤得更重。唉,不过啊,要是能就此一死百了也不坏。
不对,只是脚踏车骑太快,在柏油路上打滑而已,应该死不了吧。
草木围绕的感觉真舒服。我深吸一口气。
结业典礼在上午结束,拜此所赐,平时总在夕阳路踏上归途的学生们,难得能在如此的大好晴天离开校园。
闭上眼睛,感官随即变得敏锐。青草的味道、蝉的叫声。啊,不知哪里还有乌鸦叫着。微风迎面吹拂,明明日正当中,感觉竟然满舒服的。
现场只有我。只有我一人。
每次都找我抱怨家人,你烦不烦啊?
老是露出一张苦瓜脸,你还要不要脸?真以为自己是全天下最不幸的人?
你知道我也承受了许多压力吗?不要以为只有你自己很痛苦!
最近别来找我讲话,我受够你了!
对,星期一的时候,我跟好友照史吵架了,他对我撂下狠话。
他那天似乎心情不好,我却揪着他一个劲地抱怨家人,结果踩到他的地雷,被他狠狠骂了一顿。我们未能和好如初,而今天就开始放暑假了。
我被最好的朋友嫌弃。可是我无法跟打工地方的人商量心事,现在也不想回家。
无能为力……但又不能怎样。
即使如此仍要活下去。暑假已经排了打工,假期结束照样要上学。如果可以,我想一直躺着这里,但世界不会允许。人总是不得不活下去。
我用力坐起身。
摔倒时似乎撞到了石头,肩膀、腰和侧腹都微微发疼。果不其然,右手掌破皮流血了。
我呆望着流出的血,用制服把血擦掉,白衬衫随即染成红色。无所谓,反正明天放暑假,洗一洗就没事了。
我站起来,扶起倒地的脚踏车。
附近连个路人都没有。不意外,社会人士这个时间通常在上班,这一带跨区读龟谷高中的只有我一人。
唉——真无聊,要是能跟瑠花一起回家就好了。我跟她虽然不像跟照史那样无话不谈,但相处起来很愉快。想到这里,我发现自己还是很需要人陪,并觉得空虚起来,于是叫自己不要再想。
我跨上脚踏车,奔驰在人烟罕至的田间小径,只是拼命骑着。
我其实很空虚、很寂寞吗?不过,我还笑得出来,能够嬉皮笑脸。因为,亲和力是人缘的重要武器。
我的优点就是笑口常开,佐知子姊也称赞过我的笑容。
没错,武命,千万记着。
笑吧,随时随地都要笑。
不这么做的话,会想起自己的不幸。
推开家门。
从气息可知有人在家。上次是脏女人,今天大概是废物吧。
「脏女人」是指我妈,「废物」是指我哥高贵。附带一提,我爸是「混帐老头」。
菸味显示废物在家。
我没有呼喊「我回来了」,直接走去洗脸间。
嘎啦嘎啦地推开通往洗脸间的门,打开左手边的洗衣机盖子。很好,里面还是空的,趁现在。我脱下沾满泥土和血渍的衬衫,丢进洗衣槽。
我将个人使用的洗衣精和柔软精倒入洗衣机的专用沟槽。家里的洗衣精和柔软精分成四种,造成空间上的杂乱,大家各用各的。
我们的衣服不会一起洗。
洗衣机发出叩隆声开始旋转,噪音盖过了蝉声。
今天蝉声特别嚣张,连在家中都能微微听见。由于旁边就是田地,有时栖息在那里的青蛙也会加入合唱,扰人清梦。
身体流汗变得好黏,直接去冲澡吧。
回头走进浴室前,我的视线转向左侧。
我想杀死的其中一人——废物站在那里。
彷佛慢动作重播般,我的脸被赏了一拳,眼冒金星。
「臭小子,我正要用,你想插队啊?给我遵守秩序。」
好痛……
遵守秩序?有这种规定?这个家不是毫无章法吗?
我没流鼻血,没折断鼻梁,但是痛到蹲下来。啊,渗出眼泪了。我气自己没用。
「妈的,这样我工作服要怎么洗?你说啊?我本来打算上工前洗的,哈,你跟老子开玩笑?」
可恶。可恶。可恶。
最近不知怎么搞的,废物特别地焦躁。听说他在外面也是恶名昭彰,多亏有这么一个同样是龟谷高中毕业的废物老哥,学校老师有时候会怕我。他这人没什么耐性,动不动就挥拳相向,任何人都拿他没辙。废物从小就有暴力倾向。
可恶。可恶。可恶。可恶。我为什么非得被他揍到想哭啊?这种人怎么还不死一死啊?我到底为什么要活得这么痛苦?
「可恶……」
「啊?」
我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内心一惊。之前我从没犯过这种失误。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你想反抗他吗?别了吧,下场会很惨的。今天也嘻嘻哈哈地蒙混过关吧?武命,你懂吧?在世间走跳,有时逃跑是必要武器啊。
「这个家没分先后顺序吧?休想用你的烂规矩来教训我!」
一阵冲击。
好热。
不是气温造成的热,也不是稍早摔车那种破皮疼痛。
侧腹有强烈的压迫感。在我缩起身体、侧腹出现破绽时,废物狠狠朝那里踢下去。
「咕、啊……」
好痛苦,无法呼吸。
每当我想大口吸气,被踢中的部位就会受到压迫,无法顺利换气。接着头发被人扯住,向上拉。
废物污秽的嘴脸近在眼前。
「谁准你说话的?小武,劝你不要太嚣张,找死是不是?」
我没再顶嘴。正确来说,是因为呼吸不过来,无法开口。
我可能会死在这里。哈哈,不赖嘛。这是我第一次反抗,心跳得很快呢。
我开始有点崇拜自己了。我想着如此白痴的事情,同时瞪着废物,对他讪笑。
压迫感再次传来,这次换成肚子被揍。这下真的快不行了,胃部咕噜咕噜地翻搅。为什么流氓老喜欢攻击身体呢?之前看黑帮火拼的电影时也有这种感觉。
我悠哉地想着无关紧要的事情,抱着肚子低下头,这时,一件满是汗臭的工厂制服从头顶罩上来。
「在我回来之前,给我洗好晾好!」
他强制中止我洗到一半的衣服。
我想大吼「搞什么」,但声音出不来。不过,也许这才是万幸。
废物出完气似乎满足了,就这样走出家门。
「呼……呼……呜、咕!」
我调整呼吸,结果马上吃痛。同时,我也感到些微的情绪。
我动怒了。
洗衣机停下来后,蝉声扰攘刺耳。我缓缓起身,把工作服甩在墙壁上。
「去死一死!」
说出来后,我总算察觉自己的心情。
没错,我以外的所有人,都去死一死算了。
殴打的余波未消,我轻微地吐了。早上吃的甜面包从胃部逆流,我整个反胃到不行,只好猛灌水。我直接从洗脸台对着水龙头喝,喝了又吐,吐了又喝,直到终于舒服一点,整个人也筋疲力竭。我直接走回房间,倒头就睡。
我决定不要再想。
水原瑠花 七月二十六日 星期五 晚上九点
「爸爸,对不起,事出突然,我今天有话想对你说。深夜回来也没关系,我会醒着等你。因为一些原因,我把门锁上了,你回来时请按门铃。爱你。」
我传LINE给爸爸以后,四个小时过去了。我垂头丧气地坐在熟悉的餐桌前。爸爸工作时总是很忙,基本上不会回讯。上面显示已读,表示他至少看过了,但我总觉得坐立难安。
挂在客厅墙面的时钟指向九点,爸爸就快回来了。我一边对于打扰他工作感到内疚,一边趴在桌上静待时间流逝。
滋滋……手机震动了一下,我有点反应过度。不一会儿,手机再次震动,这次是连续震动的电话。
是安西同学打来的。
「喂?」
『啊,那个……喂?是我,安西……』
「怎么啦?」
『那个,我想为今天的事情好好向你道谢。谢、谢谢你帮我。』
「小事,太好了,你总算敞开心房了。」
『嗯,谢谢你。那个,水原同学,我忽然很后悔当时为什么跑去援交,为什么能麻木地做这种事。我觉得很害怕,觉得自己是个糟糕的人。我应该更珍惜自己的,总之,我真的好后悔……』
「是啊,你没想清楚。援交是违法的,千万不能做喔。」
『是的,对、对不起。』
「不过,我也半斤八两。」
『咦?』
「我也跟许多男人发生关系,玩火自焚。我骗他们自己成年,和年纪大的男人约会碰面。我也很烂,我们是一国的。」
『原来、是这样……你后悔吗?』
「嗯……后悔呀。之前明明觉得没什么,双方各取所需,好像不错嘛。直到最近我才醒悟,发现自己只是被玩了。」
『被玩了……』
「如今回头想想,里面很多人都很粗鲁,尤其在我坦承未成年后,有人会临阵脱逃,有人则会露出禽兽般的眼神……」
『你都没有抵抗、吗?』
「没有。不是不敢,而是没想到。因为,我当时真的太寂寞了。」
『寂寞?水、水原同学,那个,你是因为寂寞,才做这种事吗?』
「对,我是单亲家庭,家里只有我跟爸爸,从小没人可以撒娇,又不敢跟同学诉苦,总觉得很丢脸嘛,憋着憋着就憋坏了,某天开始乱上交友网站。我觉得这么做很轻松方便,又能见到许多人。」
『原、原来是这样。』
「我不会找借口,因为,我已经知道这么做是不对的。还有,安西同学,我想去警察局自首。」
『是、吗……你还是要去?』
「嗯,回来的路上,我不是跟你提过吗?我被一个叫可可的家伙盯上了,我不小心刺了他一刀。他把我的影片上传到色情网站,还在底下备注了我的学校。老实说,他真的很恶劣,但我也不该拿刀刺他。我想把一切和盘托出,当作反省。」
『你要、自首?』
「嗯,只要去警察局自首、道出一切,警察就能一并帮我处理可可的纠缠及偷拍影片。因此,我有一件事想跟你确认,关于二宫的所作所为,我上网查过了,他这样是胁迫别人卖春,只要跟警察说明,他就会立刻被抓。可是,如此一来,你援交的事情就会曝光,在家里和学校传开来。如果你不想,我就不会跟警察说。」
『不、不用隐瞒,说吧。』
「真的吗?可能会引发轩然大波喔?」
『没关系,自己做的事,要自己承担。如、如果你选择前进,我也想一起前进,再加上——』
「加上?」
『好、好不容易交到的朋友遇到了困难,我不想成为绊脚石。我虽然很重视自己,但水原同学现在一样重要。』
「是吗?谢谢。我明白了。」
『你什么时候要说?要不要我也一起去?』
「其实,我正打算晚点向爸爸摊牌,把至今发生的一切都跟他说,包括可可的事,还有我跟男人约炮的事。我想先被痛骂一顿,然后再去警察局报案。所以,第一次做笔录,应该是跟爸爸去。」
『这、这样啊……你要跟家人说啊。』
「是啊,我会把话说清楚,也会一并提到你的事情,你之后应该也会跟我一起去做笔录。」
『好、好的,我明天在家等消息。』
「嗯,麻烦你了。我和爸爸到警察局后,会再跟你说……啊,等等,安西同学,我还有事情想问你。」
『什么事呢?』
「你喜欢过二宫吗?」
『……我想是的。二宫同学虽然向我勒索,但我曾经喜欢过他。因为,至今从没有人愿意跟我说话,只有二宫同学主动找我。也许,他一开始接近我的目的就是想敲诈,即使如此,我还是很高兴。』
「是吗……」
『他跟我说钱不够用,要、要我去援交时,我真的吓坏了,但随即便放弃思考。我知道一旦拒绝,二宫同学就会离开我,我又会变得孤单一人。不过,其实我一直都知道这么做是不对的,为了不清醒,我要自己别再想。老实说,就连此刻,我心里的某个角落或许还是喜欢他的,很矛盾吧。』
「……你真善良。」
『不是的,我只是不够果断。』
「不管是二宫,还是出卖身体的事,我们一起慢慢克服吧。」
『好、好的,谢谢你。』
我们就此结束通话。
选择不想——我也是啊。我和安西同学一样,借由麻痹思考来逃避问题。
害怕跟爸爸撒娇会被讨厌、害怕跟美希说实话会被讨厌,因为害怕被讨厌,所以告诉自己不要多想,造成的结果如今就摊在眼前。
仅限一晚的娱乐变成了恶习,影片被上传到网路。我声称这么做是为了保持内心平衡,但明明还有其他更好的方法。
我想,其中也有自虐的成分在吧。
对,自虐。不敢面对自己的真心,于是不断苛责自己。取得心灵平衡的同时,也反覆苛责自己。国中毕业典礼那一天,以及心灵崩坏的每个时刻,我都很想死,觉得怎样都无所谓了。
在此之前,我都认为死了也无所谓。
一会儿后,手机再次震动。
拿起手机,萤幕跃出千寻的LINE讯息通知。
「我写信给成人网站的管理员了,应该可以移除影片,我收到消息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太好了。
昨天,我在千寻的车上和盘托出自己正在承受的种种压力。
我把偷拍影片被上传网路的事情告诉他,并不只是为了找他商量。
而是因为,面对一个愿意对我说「我这一生都会珍惜保护你」的人,我若是有所隐瞒,就太失礼了。起初千寻有些讶异,听完我的烦恼后,二话不说就答应帮忙。
我告诉他,我在游乐场被一个叫作可可、本名不详的男人骚扰,那群人里也有学校同学,我担心可可随时跑来袭击我。
千寻专注聆听,时而愤怒地颤抖。听完之后,他只贴心地问了一个问题:「我可以帮你做什么?」
于是,我请他帮忙处理我不擅长的成人网站侵权回报。
这次的一连串风波,全是我自食恶果造成的。如果我还贪心地要求千寻做得更多,就太卑鄙了。
我必须坦承地面对自我。同时,千寻在我心中所占的分量也越来越重。
思索到一半……
叮咚。
门铃声使我回神,心脏剧烈跳动。
终于回来了。
等一下应该会挨骂。不过老实说,我心里满高兴的。因为,总算能把自己的心情好好告诉爸爸了。
慢慢说吧,把一切毫无保留地说出来。
一时半刻间,爸爸恐怕难以消化,但只要一步一步慢慢来,一定能有所突破。
这是我必须完成的责任,我要正面迎战。
别担心,没什么好怕的。
好好将隐藏至今的心情说出来吧。
我放下手机,从餐桌前站起来,走去玄关,就这样不疑有他地开了门。
接着,我飞了出去。
太大意了,应该先从猫眼确认来者是谁的。
脑门震荡,视界摇晃,身体向后飞去,摔倒在走廊的地上。喀嚓……门应声关上,我晕头转向地抬起身体确认玄关,来者是可可。
「唷!」
死定了。
身体本能性地感觉到危险,瞬间僵住,无法动弹。脸颊传来剧痛,耳朵嗡嗡作响,嘴唇破皮流血。
死定了死定了死定了死定了死定了死定了死定了死定了。
没想到他真的跑来我家。
「海豚,别来无恙啊。哈哈,我很想你喔。」
可可扯住我的衣襟,这次换左脸被呼了一掌,接着依序是右脸、左脸、右脸。我痛到发不出声音,强烈的恐惧夺走了行为能力。
「唉,亏我到处找你,每天去龟谷高中堵人呢,结果连个鬼影也没瞧见。本来想说干脆算了,然后是昨天?还前天?我偶然看见你穿着便服出没在保龄球馆,真走运啊。哈哈、哈哈哈,然后我就跑来啦。」
可可咧嘴露出低级下流的笑容,口中可窥见菸焦油造成的大黄牙。
「要是有其他人在家就伤脑筋了,我在附近埋伏了一阵子,才想起刚见面时,你说过自家妈妈去世了,爸爸每天很晚回家,都不理你嘛。那就没啥好犹豫的,我直接上门啦。哈哈、哈哈。这是你之前哭着告诉我的,真怀念啊。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越来越大,我被甩了数个巴掌,从刚才就一直耳鸣,无法听清楚他说什么。
情况不妙。我一心顾着要跟爸爸摊牌,结果紧张到忘了确认是谁按门铃。一楼大厅没钥匙应该进不来,但只要跟其他住户一起走,就能轻松侵入大楼。我想得不够仔细,疏忽了最基本的人身安全对策,我真蠢。
突然,可可粗暴地拉扯我的裙子,布料传来劈里的撕裂声,裙子被撕破,露出了内裤,他直接拉下我的内裤。
「不要!」
我拼命挥舞双手抵抗,却被他轻松甩开,私密部位就这样凄惨地摊开在他面前。
「这样玩果然最嗨,哈哈。海豚,你刺了我的大腿,我现在就回敬你。竟然敢捅那种地方,你也真够大胆。哈哈,我现在就捅进你的深处。」
语毕,可可脱下土色的运动服和内裤,肮脏的性器从他的大腿间裸露而出。
好想吐。
他想强暴我。
禽兽。
这个人是禽兽。头发如同倒刺,下巴流淌着口水,急促地喘着气。
要被吃干抹净了。我终于按捺不住,哗啦啦地泪如雨下,用过度换气的嘶哑嗓音哀求道:
「不要,求求你住手。」
「啊?为啥啊?哈!海豚,你不是因为喜欢我才猛戳我的大腿吗?我当然要好好回敬你啊,抱歉啰。」
「对不起、对不起。」
「道什么歉?哈哈,我们正要好好相爱呢,不要哭,好好享受嘛,哈哈哈。」
不行,他并不打算收手。我感觉到可可的性器抵住自己的性器。
可可想强行塞进来,好痛。
好难受、好难受!好难受!不要!好可怕!
即使如此,我依旧发不出声音。神啊,求求祢救救我。是我不好,我不会再乱约炮了,也不会偷懒不做家事,更不会摆臭脸。
救救我、救救我。
聪明哥、佐知子姊、武命、美希、安西同学、千寻。
爸爸。
快来救我。
正当我在内心呼救时……
喀嚓一声,玄关的门打开了。
可可停下动作,我和进来的人四目相接。可可慢慢转向后方,刹那间寂静无声。
我迅速掌握现况,用气音喊着:
「救我……」
同时,爸爸举起公事包,像挥棒一样狠狠殴打可可的侧腹,可可发出呻吟,倒在地上。
爸爸迅速抱起我,远离可可身边。
「爸、爸爸!」
因为是眨眼间发生的事,我看不见爸爸的表情。他将我放在客厅旁边,随即折回玄关猛踹可可。
「呜啊、呕……」
一脚、两脚、三脚。
脸、腹部、腿。爸爸一次又一次不停踢他,可可像只鼠妇般抱头蜷曲身体,即使如此,爸爸还是狂踢猛踹,我甚至开始同情他了。
「够、够了,爸爸。」
我觉得太过火了,于是出声阻拦,爸爸这才惊醒般停下动作。我总算看见爸爸的脸,表情满溢着愤怒。
「呜、呜呜……」
可可发出惨叫,血从口鼻渗出来,但是意识清醒。
「瑠花,你先去美希家,我有事情要问他。」
爸爸瞅着哀号的可可,用平时的语气冷静缓慢地说。
「可、可是,爸……」
「别担心,只是说几句话,不会有事的。」
爸爸面带微笑,但眼神里毫无笑意。
快去吧。
总觉得爸爸这样暗示。我不再多说,抓起客厅桌上的手机和钱包,绕过可可和爸爸,夺门而出。
水原瑠花 七月二十六日 星期五 晚上十点
真不敢相信,我在家中被可可袭击了。我叫自己不要再想,没命似地向前跑。
我的确想过这个可能,只是没料到他会实行。那张污秽的嘴脸烙印在脑海,甩也甩不开。
「咦?瑠花!这么晚了,发生了什么事?」
「美希!」
我不顾一切地冲进美希的家门,紧紧抱住她。美希似乎刚洗完澡,身上传来好闻的洗发精味道。
「呜哦!瑠花?你怎么了?」
「请让我暂时待在你家,拜托。」
我放开美希,正经地看着她说。
美希看见我的表情,立刻察觉情况不对,回声「好」,回给我一个拥抱。
「瑠花,你还好吗?」
美希带我进客厅坐下休息,还端来冰凉的麦茶。
「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
美希轻拍我的背,柔声问道。
不能继续瞒着她。我一口饮尽麦茶,做个深呼吸。
「美希,听我说……」
正当我要开口时,美希家的电话突然响起,我反射性地震了一下,全身僵硬。
美希说:「等我一下。」并接起电话,边听边点头,看向我这边。
「瑠花,是你爸爸打来的。」
「我爸?」
我急忙从美希手中接过话筒,对着耳朵。
『瑠花,你没事吧?』
「爸爸!我没事,你呢?」
『冷静点,都没事。』
是一如既往语气斯文的爸爸。我和美希交换眼色,点点头。
「爸爸,现在的情况呢?」
『我在他勉强清醒时,警告他以后不准再靠近你,如果再犯我会报警。』
「他答应了?」
『他向我道歉,说不应该对你下手,也发誓不会再出现,说完就走了。』
太好了,但真的没问题吗?总觉得放不下心。他可是疯狂到会跑来家里耶,会不会只是随口说说?
他被揍得那么惨,会这样就善罢甘休吗?我不过刺了他大腿一刀,他就真的跑来了,感觉有很高的机率报复。
我并非不信任爸爸,只是觉得事情无法轻松解决。
「真的这样就好?我觉得应该报警。」
『没事,不需要弄到报警,爸爸有好好拜托他了。』
「你、你们没打架吗?」
『嗯,起了点争执,家里现在有点乱……我得打扫一下。』
「不会吧,有没有打破碗盘?你有没有受伤?」
『没事,我打扫完就去美希家接你。』
我用手按住话筒,看着美希说:
「怎、怎么办?」
「先观察看看?」
美希小声地说,我点点头。
「爸爸,对不起,真的很抱歉。」
『没关系,都没事了,你也吓到了吧。我去打扫,晚点去接你。』
「咦、啊,好的。」
『你要乖乖等着,不要乱跑喔。爸爸爱你。』
然后,我还来不及回话,电话就被挂断了。我慢慢放下话筒。
「瑠花,你还好吗?」
「说不上来,至少现在心情是放松的……」
我跟美希坐回沙发,美希重新替我添满麦茶。
「谢谢。」
美希将麦茶冰回冰箱,吁气后坐下来。
「目前都没事了。瑠花,你愿意从头告诉我吗?」
「我明白了。美希,那个,全部说出来有个条件,就是你不能和我绝交喔。」
「我怎么可能和你绝交呢。」
美希稳稳的语调让我吃了一颗定心丸,我将至今发生的事情娓娓道来。
——从国中毕业典礼那天起,直到今天发生的所有事。
午夜十二点过后,一辆车停在美希的家门前,数秒后,传来电铃声。我们两家的距离其实很近,他却特地开车过来,想必很担心我吧。
开门的时候,美希的母亲从屋内走出来。
「是不是有人来了?」
「对啊,瑠花的爸爸来接她了。我出去一下。」
「哎呀,妈妈得去打声招呼。」
「妈,等一下,今天不要,我去就好。」
美希制止了母亲。她虽然有点讶异,但没说什么,走去客厅收拾了我们用过的杯盘和点心。
我走去玄关,美希跟在后面,推了我一把,我在门外看见了爸爸。
「爸爸。」
「让你担心了,过来吧。」
爸爸从西装换成了便服,表情疲累地站在屋外,我扑进他的怀里。
「哦!」
爸爸差点失去平衡,但仍稳稳地接住我。是爸爸的味道。啊,总觉得好久没被爸爸紧紧抱在怀里了。爸爸轻柔地抚摸我的头。
「直人叔叔。」
「啊,美希,今天真抱歉。」
我往后站,回头看着美希,发现她瞪着爸爸。
——彷佛把他当成了敌人。
「美希……」
她从以前就不喜欢爸爸,认为爸爸不负责任,把家事丢给我。因为这样,美希不尊称他「伯父」,而是直接叫他「直人叔叔」。我有点担心她会冲动行事,下一秒却看她弯下了腰。
「直人叔叔,请不要责备瑠花,拜托。」
美希哭了,我是第一次看见美希哭。我离开爸爸,迅速跑回她身边。
「美希,对不起,瞒着你这么久。」
「没关系,我才要道歉。直人叔叔,瑠花就麻烦你了。」
爸爸给了美希一个微笑。
「谢谢你。来,回家吧,瑠花。」
「啊、嗯……美希,谢谢,我到家就跟你说。」
我对于爸爸异常沉着的态度感到不太对劲,不过还是坐进了车里。
美希不惜送我到屋外,直到车子开远都深深低着头。
她不但没有觉得我恶心,还耐心听到了最后。不仅如此,更为未能察觉我的心事向我道歉。
我真笨。
透过夜游来填补心灵的空虚本身就是一件奇怪的事,而我之前竟然完全无感。我把自己当成瑕疵品,一心只想满足心灵。
连自己濒临极限都没察觉,最后才会爆发冲突。我如此愚蠢,美希却没责怪我。
离开美希家后,我由爸爸开车护送回家。上次坐爸爸的车,已经是小学的事情了,我闻到一丝菸味,察觉车内摆着菸灰缸,里面有抽完的菸屁股。
仔细观察才发现,后照镜上挂着猫咪造型的钥匙圈。
我不知道爸爸喜欢猫,更不晓得他会抽菸。
我口口声声说爱爸爸,其实一点也不了解他。也许心里下意识地回避他。
「爸……」
我不自觉低语。爸爸驶过黑夜的巷道,伸出左手摸摸我的头。
我将自己的右手叠上爸爸的左手,触碰自己的脸颊。
「真的很抱歉,爸爸。」
「没关系,你什么都不必担心。」
车子遇到红灯停下来。
午夜十二点的街区万籁俱寂,没有人也没有车,只有我们彼此沉默着。
发生了这件事,我原先的计画被打乱了。时间已晚,或许应该明天再说,但我不想继续拖延问题。
我决定道出一切,于是将身体转向爸爸。
「爸,我——」
「瑠花,没关系的。」
正当我要开口的瞬间,爸爸马上打断我。
「你什么也不用说。」
「咦?」
不用说?
一般遇到这种事,不是会问前因后果吗?
他不想听我说?
我愣住了。爸爸自己接下去说:
「没关系,什么也不用说,什么也不用担心,爸爸一定会设法解决问题。」
语毕,爸爸对我展露笑容。
我笑不出来。
设法解决问题。什么也不用担心。什么也不用说。不需要每件事都跟我交代。
爸爸向来如此,总把责任独自往肩上扛,彷佛当我是局外人。
对于家事的态度也是,没跟我商量便擅自决定要请人帮忙,完全没考虑我的立场。
「……解决什么?」
我低着头,话语不小心脱口而出。爸爸小声地说:「咦?」我盯着自己的大腿,感觉身体、肌肤和头逐渐变冷。愤怒使我的思路变得清晰冷静。
「你要解决什么?具体来说,你到底要帮我做什么?」
爸爸静默不语。
相对地,他的手从我头上移开,我抬头瞪着他。爸爸什么也没说,引擎声和冷气声支配了整个空间,他越是沉默,我的怒气就越烧越旺。
为什么?为何不肯听我说?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在烦恼什么、遇到什么困难吗?
说啊!你知道吗?刚刚可是有个男人跑到家里,想强暴我耶?你怎么都不问呢?太奇怪了,这不合理啊。
替我担心啊!听我说话啊!责备我啊!把我狠狠地骂一顿啊!我不是乖孩子!
「你老是这样,满口说爱我、为我好,却不肯听我说。我问你,你到底知道我什么事情了?」
「瑠花?你怎么了?瑠花?」
「你知道我想要怎么做吗?知道我至今做了什么吗?」
我顺着怒气用力扯住爸爸的衣服,把脸靠过去,硬是亲了他的嘴。
有菸味。
爸爸果然会吸菸,在家时明明一次也没抽过。
他刻意瞒我?因为怕我讨厌吗?
我气坏了。我怎么可能因为爸爸抽菸就讨厌他呢!
我吻了三秒,强行探入舌头时,被爸爸制止了。
「你做什么?」
爸爸板起脸孔淡淡地说,温柔地推开我。我不打算反省,甚至觉得难过,但泪水已在刚刚流干了。
「这不是随便用『我爱你』就能打发的事情吧?你若是真的爱我,就多听我说话啊!不要每次都拿工作当借口,不来参加教学观摩,毕业典礼也都缺席!这叫哪门子爱啊!」
我真正想说的其实不是这个。
但是停不下来。在心中积压已久的东西终于溃堤了。
「爸爸,我会晚上溜出去,跟交友网站上认识的男网友做爱。你懂吗?做爱!因为爸爸总是不理我,不肯拥抱我!我只好跟其他人上床,填补内心的空虚!你都听见了吗?我很恶劣吧!光靠一句爱是不够的啊!」
爸爸维持着僵硬的表情,缄默不语。我握得太用力,把爸爸的衣领都扯皱了。
无止境的沉默蔓延,红灯终于转为绿灯。
爸爸冒着冷汗,不知为何,只是静静望着我。
我对于爸爸的无言感到生气,当场开门下车。
石田武命 七月二十七日 星期六 早上七点半
不知几年以后,城镇化作了废墟。
我被无数不明的黑色雾霭追赶着。
我没穿鞋,脚被玻璃碎片和石头刺到破皮流血,但我依旧不停地跑。
即使已经喘不过气、眼前朦胧一片,我还是拼命逃亡。然而,终究来到路的尽头。瓦砾山形成高墙,我再也无法前进。
回头一看,黑色雾霭一寸寸地逼近,我因为恐惧而过度换气,意识变得模糊不清。再仔细看,黑色雾霭变成了清晰的形体。
一部分的雾霭变成了废物,一部分雾霭变成了混帐老头,一部分的雾霭变成了脏女人的脸。
眼前挤满了无数的家人脸孔,没救了,我即将死在这里。一人孤单地上路,没有任何人会来救我。忽然,过度换气平息下来,因为我彻底心死了。
我闭上眼睛等死,左等右等,却等不到死亡造访,甚至不觉得痛。
五秒、十秒、二十秒、三十秒过去了,我终于睁开眼睛。
神降临了。
他身穿白袍,振臂一挥便将那些黑雾吹散。雾霭在飞散时,化作血淋淋的碎肉。
太厉害了,这个神太厉害了。
我兴奋地大叫,神听见大叫,转过头来。
因为逆光的关系,我看不见他的脸。
蝉的声音。
现在几点?
我睡到满身大汗。因为是趴着便失去意识,脖子也酸痛不已。
我没有爬起,直接看向墙壁的挂钟,时针指向七点半。早上七点半?不会吧!
没记错的话,我昨天下午四点左右倒下,所以,我睡了超过十七个小时吗?
难怪喉咙爆渴。
干燥的喉咙被痰噎着,我些微地呛到。
闭上眼睛想了想,今天的打工从早上十点到晚上六点,只要一个小时就能准备出发,出门之前,我要先冲澡,找东西填肚子才行。对了,说到冲澡,我昨天没洗澡。
我这才猛然想起昨天的记忆。
完了!那家伙的衣服还没洗!
昨天虽然鼓起勇气顶了嘴,但我还是很怕被他报复。印象中,我把那家伙的衣服扔向走廊墙壁了。
我想去洗把脸,立刻察觉家中不太对劲。
没听见鼾声。
真奇怪,平时废物的鼾声都会从隔壁房间穿墙而来,他中午以后才会去工作,照理说这个时间应该还在睡觉。
我害怕地走出房间,蹑手蹑脚地前往隔壁房,把耳朵贴上房门。没有动静。
我放弃思考,轻轻推开他的房门。嘎叽一声,门开了,一股热气顿时扑上来。他没开冷气?
我走进墙壁被菸焦油熏成黄色的肮脏房间,地上到处扔着空啤酒罐与香菸盒,里面甚至还有抽过的菸屁股。万一引起火灾怎么办。
往棉被一看,废物不在。
之前从来没这样过。
不,应该说,他放假的时候会出去住,但他只有星期一、二放假,除此之外,他倒是一个每天会规律回家的小混混,一起住久了,自然对他的生活节奏瞭若指掌。
所以,他不在的星期一晚上到星期二早上,是我最充实愉快的放松时间。
其他日子则像无止境的地狱,只要稍微对上眼,他老子一个不爽就爆打我一顿。
总不可能是我睡太久,睡到了星期二早上吧。
天要下红雨了。不过我也懒得深究,还是赶紧离开这个肮脏的房间吧。
我小心翼翼不碰到任何东西,轻轻地离开。
换好衣服走去客厅,我和混帐老头对上眼。混帐老头是我替父亲取的外号。
正确来说,是感觉对上了眼。混帐老头正在看报纸,察觉我走来,手中的报纸似乎动了一下。
混帐老头很在意自己的头衔和外在观感,所以只在外人面前装成一个好父亲。
他是我恨不得咒他去死的第二人。
我总是对这家伙言听计从,不知为何就是无法反抗。但其实,他对我丝毫不感兴趣。上国中之前,他对我实行高压教育。直到见我成绩不进反退,知道了我脑袋不好,从今以后便称我为「失败品」,对我失去兴趣。
但是,为了不让我像哥哥一样误入歧途,他现在仍对我管东管西。
我的母亲——那个脏女人在厨房洗碗,想必是从昨天放到今天的吧。我无言地走去厨房打开冰箱。
「你暑假有什么计画?」
混帐老头说。我看向他,他的视线未从报纸上移开。应该是在问我吧,总不可能是对报纸说话。
「……我会买一些参考书,趁打工的空档去图书馆念书。」
我当然不打算这么做,只是这样回答比较安全省事。
「也是,用功点,都高二的暑假了,不管你以后要不要升大学,为了将来好,你都应该趁现在多读点书。」
混帐老头好像多关心我似地说了一堆,头却连抬都不抬一下。
你连我现在看你的眼神有多憎恨都不知道,因为你只关心你自己。
我在内心调侃,避开冰箱里冰着的食物,从最深处拿出写着自己名字的甜面包。当我拿起面包想走回房间时……
「那是什么?」
又被叫住了。
混帐老头这次把眼睛从报纸移开,斜睨着我——正确来说,是我手上拿的面包。
「我想回房间,边念书边吃。」
「你说什么?安奈不是有做早餐吗?那东西你什么时候买的?早餐是为了营养健康,叫你吃你就给我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