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幻变的光雨 燃烧黑夜的白昼 以及反覆流转的季节铁笼(1 / 2)
Kisuke,我喜欢她这么叫我。
除了家人之外,只有她会直呼我的名字,我很喜欢这种特别的感觉。Jin这个姓氏本身听起来很像名字,而且很容易发音,所以大家习惯叫我Jin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不过,她没有跟著大家走。或许是为了表示亲密,也可能是为了向周遭强调我们的关系亲密,她会叫我Kisuke。这让我很开心。
听到有人叫我Kisuke,不须确认也知道对方是谁。我只要真情流露地面带笑容转身就好。我和她之间存在著无条件的信任,我毫不怀疑地认同这个事实,最后自我膨胀到变得迟钝。对于人际关系,我变得不再敏感,也懒得从不同角度重新面对她,这些都是我自愿的。我万万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毁灭,把一切打回原形。
现在回想起来,不禁觉得当时的关系有如好几条蛇纠缠在一起似地错综复杂,并且带来莫名的寒意。
建立更深一层的关系——这样的说法或许中听,但那是指为了在对方的心里更牢牢地扎根,而一步一步地往下挖。然而,在对方心里牢牢扎下的根早晚会乾枯,最后落得被拔除的命运。
扎下的根被拔除后,心里就这么破了个洞,而她没有那么滥好人,愿意帮我填满破洞再离开。
不论关系再深、隔阂再薄、交集再多……
说穿了,终究是他人。
夏天即将如彗星般消逝而去,这也意味著大学的暑假就快结束。
寂寞的九月中旬。虽然当上大学生后时间变得自由,但放假还是会觉得开心,也不希望假期结束。我抱著甚至感到依依不舍的心情,感受著拉长夏季尾巴的阳光照在背上,爬上阶梯。
转动门把后,发现没有上锁,我迅速走进屋内。
「你来得也太慢了吧,喜助。」
「………………………………」
比内从屋内投来抱怨的话语。她像是被钉在懒骨头沙发上,呈现<字形陷在沙发里。我原本满肚子的反驳话语,但看见比内让四肢浮在半空中、上下摆动的模样,不禁说不出话来。更大的原因是,原本在我体内流窜的一股浊流,因为室内显得过强的冷气而凝固了。
「我看到之后就立刻上来了,不然你还要我怎样?」
就算你透过垃圾桶命令我「立刻过来」,那张纸条也不见得会立刻转送过来啊!说实在的,我不知道垃圾被转送过来的时间固不固定。虽然很想实验看看,但毕竟只有比内知道垃圾桶的秘密。不过,柳生应该或多或少也有所察觉。
话说回来,其他住户会不会过得太随性了?一般人应该会更在意才对。
「看之前就应该先过来。」
「这要求太无理了。」
难道你要我一整天都待在这个房间里吗?我什么时候变成你的仆人?
纸条上只写著「立刻过来」,根本没注明要写给谁。明明如此,我却能猜出对象和状况并立刻前往,可说表现得相当熟练。不是我爱说,我都觉得自己没出息。
仔细一看,发现垃圾桶的旁边掉了两张字条。我猜想八成是比内没丢准,才会掉到垃圾桶外。
还有,房间角落多了一个以前没看过的炸猪排造型布偶。我不禁感到意外,比内竟然有欣赏这类东西的想法。
「我想吃冰淇淋,而你有办法把冰淇淋送到这里来。你应该明白这两件事代表什么意思吧?」
「完全不明白。」
不过,待在这里挺不错的。冷气的力量打造出不同的世界,真是太神奇了!我没有转头离开,而是忍不住坐了下来。地板冷得像冰块一样,但不会给人不舒服的冰冷感觉,这就是夏天的奇妙之处。如果是冬天自然形成的冰块,绝对不会让人想伸手触摸。
「哇~真是太奇妙了!」
「再奇妙也比不过你,你竟然就这样坐下来。看你是要去买,还是要离开,赶快行动。」
比内一边上下摆动四肢,一边表示抗议。倘若可以在那样的状态下死去,就某种涵义来说,应该算是一种无上的幸福——看著比内时,我忍不住这样想,可见她的模样有多么堕落。不过,那姿势应该很容易伤到腰。
「喜助。」
「………………………………」
「喜~助~我允许你先拉一下我的手或脚,让我坐起来。」
四肢上下摆动。
「……唔!」
这女人毫不客气地把人叫来,还直呼我的名字。
不知不觉中,比内开始会直接叫我的名字「喜助」。她彷佛看穿了我的内心,知道我会在意被直呼名字,也会觉得心头痒痒的。从一路来与比内的互动之中,我感受到她的观察力不容轻匆。问题在于就算我了解她,也改变不了她的个性。凭她的个性,完全不会有「因为别人不喜欢,所以我要控制自己」的想法。
之后,比内像是发现什么似地突然挺起身子,接著整个人贴在地板上,那模样简直就像夏天时贴在窗户上的壁虎。比内把脸转向侧边,似乎在偷听楼下的动静……楼下是我的房间,而我人在这里耶。比内的脸被垂下的头发盖住,所以看不见她的表情。大大的右眼珠在头发的另一端转动著。
我也在意起来,跟著当起壁虎二号。冰冷的空气裹著肌肤,让人很想就这么一直贴在地板上。
「你听到什么动静了吗?」
「安静。」比内简短地出声制止。她的动作显得习以为常,也可以说感觉很熟练,让人不禁开始猜测,她不会是平常也这么做吧?偷听我自言自语有什么好玩的?不过,直觉告诉我,不要深入探讨比内的动机,因为想了肯定也只是白想一场。
对了,几天前比内突然跳下来从窗户进到我房间,她该不会也是——
「问你一下。」
「女生的声音,而且很年轻……应该是她。」
比内从地板上跳起来。这女人太恐怖了,她没有做出任何准备动作便直直往上飞起来。在我感到惊愕不已时,比内已站起身子,赤脚走过玄关往屋外走去。「女生?」瞥了一眼少了主人的懒骨头沙发后,我在掌握不到状况之下,跟著比内走出屋外。在那之前,我犹豫了一下要不要趁现在跳上懒骨头沙发。
比内就站在离门口不远的位置,我学著她的姿势抓住二楼的扶手往下看。这时,眼前出现正准备走回家去的少女身影。少女低著头在地面落下影子,似乎没有发现我们在她的头顶上方。
「是木鸟啊。」
可能是刚刚放学回来,木鸟身上穿著制服,手上也还拿著书包。她看起来似乎不停地摇著头。
「果然是她敲的声音。她刚刚好像在敲你家的门,」
我刚刚的位置比较接近玄关,照理说是我比较听得到声音,真不知道比内的耳朵是什么构造?是因为拥有动物的野性吗?还是因为她很诚挚地在面对这个世界,才会拥有特别敏锐的感性?
「她会不会是找我有事?」
「她只是来跟你拋媚眼而已。」
比内绕到我身后贴在我的背上,眼神越过我的肩膀观察状况。她以犀利的话语如此断言。
姑且不论这是不是木鸟的真正目的,但比内毫不客气的说法让人感到困惑。
「不是我爱说你——」
比内像是要阻止我说话,在我的嘴唇前竖起食指来回摆动。
她的指尖、手臂和头发,都因为冷气过强而变得冷冰冰。
我明显感到一股寒意从背后爬过。
「她的性情比你想像中的更激烈,劝你不要掉以轻心。」
「……性情激烈啊。」
表面上看起来,木鸟似乎跟这样的形容沾不上边。不过,比内本身就是性情激烈的最佳化身,她如此断言反而令人觉得可信度极高,毕竟人类对于同类总是比较敏感。姑且不论对方是敌是友,对于与自己相近的对象,很难不去关注。只不过,我不觉得比内和木鸟很像就是了。
「你说不要掉以轻心,但我怎么知道要小心什么?」
「以身高来说,要小心肚子旁边。」
比内拍了拍我的侧腰。你在说什么啊?我眯起眼睛这么想时,看见木鸟走回房间里。在那之后,比内从我的背上挪开身体。她身上的冰冷空气随之被带走,我不禁感到有些失落。
比内也跑回房间,我想她应该是打算回去,却发现她立刻折返回来。比内的手上拿著遥控器,正常人不会把那种东西带到外面来。不正常的比内把遥控器架在腰上朝我跑来,接著用力刺向我的侧腰。虽然不怎么痛,但我痛苦挣扎了好一会儿后,回过神低头看向遥控器。
「你该不会是在做排练吧?」
「我是在告诉你何谓危险。」
牛头不对马嘴。我原本这么觉得,但思考了一下后,发现并非如此。
不过,我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
「木鸟会拿刀子刺我?别闹了~」
「呵呵呵。」
我们两人不约而同地耸了耸肩。不过,耸肩的涵义应该大不同。
「评价这么差啊。你跟木鸟感情那么差吗?」
「我和她根本没有好好说过话,哪有什么感情好坏可书……不过,我很肯定自己不会喜欢她。」
比内斩钉截铁地说道。对于这点,我无法表示同感,但心中出现一个疑问。
「基本上,你喜欢人吗?」
我总觉得比内的内心保有乖僻的部分,那从她的眼神和嘴角藏不住地流露出来。我从没看过这女人放下戒心。
「这个嘛~」
比内注视著我,脸上浮现邪笑。她直直看著我,彷佛要看穿我。
比内的视线动也不动,也不开口说话。我被这般气势压倒,战战兢兢地比著自己的下巴说:
「Me?」
「You~」
比内掌心向上地伸出手臂。
看见直直顶出的手指,我的心脏像是长出腿似地想要转头逃跑。
我想起比内亲吻过我的手背,不禁心头一阵发痒而别开视线。
「……别跟我开玩笑了。」
听到我这么说,比内甩了甩手。
「当然是在开玩笑啰。不过,开这种玩笑应该还不错吧。」
「哪有不错……」
反驳到一半时,比内往前踏出步伐。她像在钻洞似地把脸凑到我眼前,我不禁想往后退,但背后的扶手不让我逃跑。比内在近距离之下,抬高下巴仰望我,犀利的目光让人招架不住。基本上,距离也太近了吧!
「你太不小心了吧,靠这么近。」
「我才不怕。你什么也不敢做。」
比内伸出手指触摸我的下巴,食指在下巴的前端来回抚摸。
屋外的空气和比内身上的冰冷空气互斗之下,温差让人起了鸡皮疙瘩。
比内脸上浮现带有嘲笑意味的笑容,使出言语攻击:
「就算我无所谓,你也不敢接受。我早就知道这点,才会毫不在乎地这么说。就算离你这么近,也没必要害怕。」
「你说什么!」
「像你这种人,就是大家口中说的『没胆』。」
比内抓住我的下巴,毫不犹豫地用言语朝我砍了一刀。
言语的刀刃从下方划开我的喉咙。
比内硬是压下我的反驳,我不禁哑口无言。下巴彷佛就快被捏碎似地疼痛不已,眼前的景象天旋地转。
说我被击中了要害会是正确的说法吗?
应该是吧。我带著苦涩的心情在心中表示肯定。
除非被击中要害,否则不会带来如此大的冲击,让人就快变得意识朦胧。
保持近距离的状态之下,我和比内僵住身子好一会儿。
和比内互相注视时,我不禁陷入一种她的目光像是会发出声音的错觉。
脑袋深处传来了蝉鸣声。
比内推著我的肩膀拉开距离,冰冷的空气在最后从颈部轻轻拂过。
比内走进屋内,在准备关上门的那一刻转过头,面带严肃的表情说:
「你如果要进来,就快点进来。」
不知道为什么,比内没有踹我走。虽然很犹豫,但冰冷的空气从手臂轻拂而过,带来诱人的寒意。
门的另一端,跟方才一样的冰凉勾勒出房间的轮廓。比内陷在懒骨头沙发里,我则是坐在墙边。我弯著膝盖、弓著背,低头摸著脚趾。
我没参加过社团活动,所以不确定用输赢来形容此刻的感受是否贴切。
输掉比赛时就是这种感觉吗?我忽然觉得,身体似乎从胸部和腹部之间的部位开始渐渐瓦解。
我被打垮了。怎么说呢,总觉得自己的心渐渐枯萎。
我沉默不语地背对著比内。身上的汗水乾了,脑袋也冷静下来。
鼻子轻轻一嗅,闻到了比内的气味。正确来说,应该是比内穿的衣服所散发出来的洗衣精或柔软精的香味。她刚刚贴在我的背上时,我也闻到一样的香味。那香味不甜,但会窜进心里。
之前来到比内的房间时,空气随著狂风暴雨般的时间到处奔窜,所以没能冷静地去好好感受,现在才发现房里的空气如一阵冰凉又轻柔的凉风,跟房间主人给人的印象完全相反。
……不,这种氛围或许表现出了比内的本质。
激烈的举动和个性或许只是为了护身的盾牌。
这是很有可能的事。我的眼睛只长在我的脸上,没办法从多个角度看东西。正常来说,最多只能看到一面。所以,一定会有很多预料之外的不同面向。
包括我在不久后说出的赞扬话语也是。
「……你真厉害,竟然会知道。」
老实说,我深感佩服。每次和比内碰面,我们不是玩鬼抓人的游戏,就是幼稚地打来打去,老是做一些无聊的事情。
我明明从未提过自己的事,她怎么会知道?
她怎么会知道我在尝过分手的痛之后,就变得胆小?
「因为年纪大,所以看得多?」
「跟年纪无关,纯粹是因为我本身是个天才。」
我瞥了比内一眼。不知羞耻地表现出傲慢态度、自称是天才的她正陷在懒骨头里,四肢甩来甩去,那动作让我联想到小时候在水族馆里看到的海葵。我竟然是被这副德性的人看穿了内心,那还是当作没看到才是聪明的决定。
好了,既然决定当作没看到,就只针对比内的慧眼做出评价。
名为比内桃的女人果然拥有敏锐的感性,那些诗篇即是其中一小部分。
如果比内真的拥有能识破一个人本性的智慧,就可以解释她的残暴态度。
深入了解人性后,当然会变得张牙舞爪。
「我说喜欢你……就算那是骗人的好了,但我对你很感兴趣是真的。」
听到比内提到我,我抬起头看。比内维持原本的姿势,视线看向天花板。
早知道就没必要特地抬起头看。
「你太值得捉弄了。」
「这跟感兴趣不太一样吧。」
比内就像猫咪抓到无力的玩具般目光发亮,这样我很困扰耶。
「如果是你,不论做出多么夸张任性的事情,你也不敢伤害人。」
又被骂了。你已经骂了够多次,多到足以让人反感。
就连我这样的反应,她也觉得有趣。
「你这种人是很珍贵的,无臭无味又无害。有一个对象可以单方面地发出攻击,真是太棒了!」
「………………………………」
我沉默不语地站起身子,走近比内。在她看向我的那一刻,往前扑去。
不知道比内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虐待狂似的期待,使得我的脑浆沸腾。
我抓住比内的肩膀,把她压在懒骨头上。比内的身体陷得更深,无处可逃。
房里的墙壁变得扭曲。我不再用耳朵聆听,而是用头顶去感受声音,视野随之变得狭窄。
我感到饥渴,嘴里不停发出牙齿互撞的声音。
如此不镇静的表现是因为情绪高涨,还是恐惧?
比内静静地放下四肢,没有抵抗,表情没有一丝变化。
只要她有那个意愿,明明可朝向我毫无防备的腹部狠狠踹一脚。
比内在害怕?不,根本不是那回事。
她是不以为意。
如刚刚所说,我什么也不敢做。比内的表情说出她对这点深信不疑。
比内坚信自身的观察力。
她的坚信不会被撼动,没有一丝动摇。
我有种望著无风水面的感觉。
「喜助真是个笨蛋,竟然自己靠近『害怕的东西』。」
一点也没错。很明显地,是我看起来比较害怕的样子。
比内的犀利目光让人看了想逃。现在是我被掠食者抓住了。
「真是遗憾喔,你没能看到期待中的反应。」
比内扬起嘴角,一副赢得胜利的得意模样。她连这个也识破了?想到这点,我忽然觉得再也撑不下去。
我整个人瘫软下来,把额头贴在比内的肚子上。我以为比内会推开我,但我没有遭受任何攻击。
眼前依旧保持著一片黑暗,比内房里的香味感觉变浓了。
每闻到香味,就有一阵凉风从鼻子往额头窜去。比内连身上的衣服都是冰的。
「你不要趴在我身上哭喔。」
「……不会哭啦。」
我的情绪还不至于剧烈起伏到想哭的地步。
即便如此,还是觉得身体彷佛下一秒就要彻底瓦解。不过,身体某处做超重建工作,零件一个一个地被固定住。
「……我有些能体会有恋母情结的人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