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弹(1 / 2)
1 以大炮发射的弹药。
2 田径所使用的铁制或黄铜制球。
(译注:即铅球。炮弹与铅球在日文是同一个汉字。)
那是一颗货真价实的——铅球。
一颗铅球飞了过来。
这玩意儿确实是田径比赛所使用的道具没错。直径大约十一至十三公分的金属球,重量则有七点二六公斤。
从教室窗户飞进来的铅球,刚好从我的右颊边掠过,接着粉碎了附近的课桌。它在地板上弹了好几下才终于停住。过了半秒而来的风压将我的头发轻飘飘推起。
「嗄……」
我俯瞰在地板上滚过的铅球,干渴的喉咙挤出一道声音。霎时不听使唤的舌头,让我无法顺利发言。
「为什么会有铅球……?」
如此异常的状况连刻意质问都显得多此一举。
这里是午后的教室,时间则是第二学期才刚开始没多久的普通放学时段。
我为了抄写向同学借来的笔记而留在学校,结果差点被一颗冲入校舍二楼窗户的铅球砸破脑袋。
这并不是稀松平常的事。铅球飞入窗子,跟昆虫或小鸟不小心闯进来根本无法相提并论。只要位置相差一点点,这里就会多一具尸体了。留在教室的学生还有七、八人,目击者可说非常多。如此的事件就算掀起恐慌也不稀奇,然而……
『嗯……是铅球耶。还真稀奇——』
飘浮在我面前的操绪,看向滚落地板的铅球同时若无其事地喃喃了一句。其他同学也只是瞬间瞥了我一眼,并没有多说什么。
「不……什么稀奇?重点不是那个吧?」
『咦?是哟?』
望着声音明显颤抖的我,操绪愣愣地微微偏着脑袋。
『这是颗铅球没错呀。又不是从半空中掉下了陨石,或者降下青蛙雨之类的?』
唔,操绪的说法听起来似乎也没错。
「最好是那样啦……!」
我轮流指着敞开的教室窗户以及被粉碎的课桌,口中大声嚷嚷:
『这很危险耶!搞什么鬼!怎么会有铅球突然飞进二楼的校舍窗户啊!?还差点就把我砸死了!』
操绪冷静地看着陷入混乱的我。
『嗯……不过,这看起来并不像是瞄准智春扔来的……』
「真的瞄准我还得了!」
以铅球进行狙击的杀手,真可说是前所未闻。天底下有这么随便的狙击手吗?
『总之就是某人在推铅球时手滑了,不小心飞到智春附近而已嘛。这种事常有吧?』
「最好是啦!才没听说过那间学校经常会有铅球乱飞咧。难道这里被诅咒了!?」
『嗯……但苦主是智春呀。』
听了操绪随口发出的咕哝,我只能「唔」地顿时噤口。
我这个人确实经常遭遇不幸。虽然不清楚是否被诅咒了,但应该拥有极为类似的体质吧。生平第一次搭飞机便坠海,那次同乘的青梅竹马少女也化为了缠身于我的幽灵。
高中开学典礼那天清晨被恶魔袭击,再隔两天则被卷入了。更糟糕的是,如今在我的影子里还沉睡了一架被称为机巧魔神的机械恶魔。
跟那些事相比,区区的铅球根本不算什么——我不是无法理解操绪的言下之意。但即便如此,要平静面对被铅球狙击这种事毕竟还是太难了。
「可恶……到底是哪个没品的家伙,竟然把这种玩意儿扔进教室里!」
我气得双肩发抖,一把抓起掉落地板的金属球。
瞬间,沉重的触感传达至我的指尖。
我这时终于察觉一件事。
田径所使用的铅球标准重量是七点二六公斤,比大部分随处可见的哑铃都重。要把这种东西推进教室,可不是路上找一个普通人就能办到。此外要从校舍外将教室内的课桌砸得粉碎,更非一般人所为。
如果问我认识的人当中有谁具备如此怪力,那就只有——
「喔……夏目!」
正当我手握铅球默默思索时,一个异常开朗的声音对我喊起。
「原来这里是你们的教室啊。哎——抱歉抱歉,有人受伤吗?」
一名浑身横肉的学长直挺挺地伫立在教室门口,他眯起眼笑着问。那家伙的体重——恐怕有将近一百公斤吧。虽说生着相扑力士的理想肥硕体型,但对方所穿的却是洛高田径队的练习服装。
「啊……吉田学长?」
他是中学时代曾跟我一起参加田径队的学长。叫什么名字我忘了,只记得好像是运庆还是快庆之类,类似佛像雕刻师会取的名。他的长相也有点像大佛就是了。
虽说吉田学长的外型跟田径队员似乎完全搭不上边,但他可是擅长掷链球的选手。据说他也保有推铅球的纪录。
「难不成……把铅球扔进教室的人……」
「是啊,就是我。抱歉抱歉,刚才我在顶楼揣摩旋转式推法,一不小心就手滑了。」
「唉……」
仰望吉田学长所指的对面校舍顶楼,我烦厌地叹了口气。在那种地方练习铅球,不论谁都知道很危险吧,真希望他能立刻歇手。
但学长似乎没有反省的意思,反而咧嘴露出笑容。如果放着他不管,搞不好他还会哼起歌来。这种异常开朗的反应太奇怪了,是不是脑袋出了什么毛病啊?
「啊哈哈。哎,抱歉。夏目,你有听说秋季的县内预赛要开始了吗?所以我才会一时练得过于起劲——」
学长说完后,冷不防发出「呼」的一声,还做出健美选手般展示肌肉的动作——正展背阔肌。
浓烈的男性汗臭味顿时扩散开来,操绪忍不住「唔哇」地露出厌恶的表情。
然而学长心情极佳的笑容还是保持得很完美。很显然背后一定有鬼。
普通人不论多么高兴,都不至于表现到如此露骨的程度。这与其说是单纯为了某件事而喜悦,不如更接近快要自白犯行的嫌犯所会有的反应。要不然就是学长嗑了药什么的。
这时我突然怀疑,学长是不是为了增进成绩而服用了某些禁药。
「呃……学长,你的身体没什么异样吧?」
「思,好到不能再好了。」
他再度展示自己的肌肉。他这种认真的态度反而让我有点受不了。
这时学长似乎有点害臊地搔搔头。
「哈,今年我觉得自己真的可以缔造绝佳的纪录。我的宝贝也大力帮我声援哩。」
学长说。
『……宝贝?』
操绪眉头一皱并质疑道。
不过这时我却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吉田学长发神经的理由,很明显不是压力过重或服用了什么禁药,而是这位胖学长在暑假前交了女友的缘故。
尽管如今这个年代交了女友似乎并不需要这么兴奋,但看他这种兴高采烈的模样,我也不便说什么。此外他的女友听说的确很可爱,所以老实说我也有点羡慕。
「那么,就先这样啦。」
夏目你也赶快找到自己的幸福吧——吉田学长抛下这番亢奋的鼓励后便径自离去了。
搞什么嘛——我心里有点不爽。不过这时如果表现出生气就更像丧家之犬了,因此我只好保持沉默。除了被那家伙扔了一记铅球外,还得听他炫耀女友的事。如此意料之外的连番打击,让我因强烈的疲惫感而托起腮帮子。
但这时,我却在自己的脸颊上摸到了又黏又滑的玩意儿。
「耶……?」
蓦然望向自己的手,我不由得愕然了。
半张手掌已被赤红的液体沾湿。
操绪面对自然而然抬起头的我,也忍不住「呜哇」地叫了一声。
『智春,血,你流血了。这边的脸颊都是血耶!』
刚才被铅球掠过而擦伤的部位,因为我托腮的动作而一口气裂了开来。一旦察觉出这点,伤口便急速传来疼痛。
其余同学们发现我半张脸都是血,纷纷为我有名的衰运发出感慨。你们这些人,不要露出一副理应如此的表情好吗?
「……」
面对啪嚏啪嚏滴落课桌的鲜血,我无言地吐了一口气。一想到刚才满脸幸福笑容的吉田学长,更应验了「当某人陶醉于幸福时,必定有另一人在暗处哭泣」这句话。
再度深刻体认到自己的倒楣体质后,我只能重重地叹息一声。
保健室已经有其他先造访的学生了。
那是一名身着改过的纯白制服,外型俊美到让人喘不过气的男学生。他正是佐伯兄妹当中的哥哥——洛高第一学生会会长佐伯玲士郎。
『出、出现了……』
操绪一见状,便发出从幽灵口中说出会让人很想吐槽的台词,还表现出明显的厌恶之色。我也忍不住在保健室的人口停步。对操绪跟我而言,这位装模作样的学长向来都是难以应付的角色。
毕竟我们才刚升上这所高中,就被他叫过去开了好几枪。此外还被他的机巧魔神痛殴一顿,差点就丢了小命。遭遇这些事后,要是我们还会喜欢那家伙,就太不正常了。尽管他外表出众、家里有钱,又有个美女妹妹,但我们可不是因为忌妒而刻意疏远他。
佐伯哥平时总会带着好几个粗壮的男性部下,今天同样有三人围绕着他。此外保健室的病床上还躺着一名貌似小太保、脸已被打肿的男学生。
那家伙的鼻梁明显出现不自然的扭曲,担任保健室老师的淹原女士则坐在一旁进行治疗。
「——本日下午,学生会成员在校内发现一名企图进行不纯异性交往的男子。嫌犯为了逃避学生会的执法,尝试无照驾驶机车逃逸,幸好很快就被彻底制伏了。」
佐伯哥将情况说明完毕。
他们第一学生会的主要活动内容,就是维持校内的治安与确保学生安全。工作性质类似私人警察。
不过如今这个年代,光是不纯异性交往就有必要把人打到脸歪掉吗?不过,第一学生会的确会干出这种事。他们的基层成员又被称为处决委员,这名号可不是吓唬人用的。
被逮捕的小太保似乎失去了意识,只能发出「对不起对不起我再也不敢了」、「不行……不能打那里!」、「很痛啊拜托饶了我」等近乎呓语的微弱呻吟。
相对于几乎无法再爬起来的小太保,学生会的成员可说是毫发无伤。宛如以肌肉块组合成的这些人,就算是徒手应该也能轻易拦下疾驶中的机车吧。
趁那些人还没意识到我们,我悄悄步向了保健室的药品棚。
结果保健室除了学生会的家伙外,还有另一名相较之下正常许多的学生。她是我十分熟悉的人物。这位身着白衣、套上保健股长臂章、手握掸子清扫药品棚的女学生,察觉到我的存在后转过身。
「啊……」
一头艳丽的黑发加上几乎呈透明的白皙肌肤,还有端正到令人有点难以接近的美丽脸庞。这位美少女正是嵩月。
身为保健股长的嵩月,今天似乎轮到在放学后留下协助保健室的业务。
(插图)
「啊啊……!」
她发现我脸上的鲜血后,随即带着惊讶的表情跑了过来。
「脸颊,血。」
嵩月以焦急的口气说着。这句话是指脸颊在流血吗?可能得花几秒钟思索一下。她的脑袋虽然很好,但口才却有点迟钝。
「是啊……嗯。虽然只是擦伤,但血却无法止住。」
起因是一颗铅球扔进教室造成的——这种理由我还真难启齿,只好含糊地蒙混过去。倘若不小心在佐伯哥面前提及吉田学长的名字,害他也被打得颜面变形就不好了。
「总之我需要一块OK绷,你能帮忙拿一下吗?」
我边说边随手擦拭脸颊上的血。
「不行。」
嵩月以出乎意料的蛮力抓住我的手,制止我擦脸的动作。
「一定要好好治疗。」她重新说明一遍。
『这点小伤涂一下盐巴就好了呀……』
操绪在碎碎念的时候被嵩月瞪了一眼,只好闭上嘴。
正牌的保健室老师淹原女士,这时正一边发出恐怖的分筋错骨声,一边帮鼻梁被打断的男学生继续进行治疗。
「啊……抱歉。我这里暂时走不开,嵩月同学可以帮我随便处理一下吗?」
老师对我那出血甚多、但其实没啥大碍的伤口瞥了一眼,便以不当一回事的口吻说道。
对这种治疗时会发出异样骇人声响的保健室老师,我当然不敢有意见,于是便乖乖坐在嵩月面前。
与笨拙的口才刚好成对比,嵩月以纯熟的手法准备开始治疗。她先消毒过自己的手,再拿出止血用的纱布以及OK绷,并将凡士林、棉花棒,以及不知名的药品依序摆在桌上。
这副模样与其说是班级的保健股长,不如更像是真正的保健室老师。与在教室时气氛截然不同的嵩月,让我莫名其妙感到心慌。虽然她本来就天生丽质,不管穿什么都好看,但这袭白衣的姿态更是极品。假如再戴上一副眼镜的话,她的一些死忠支持者可能会因此发狂吧。
嵩月让我坐在患者用的椅子上,以纱布轻轻擦拭我的脸颊。为了确认我的伤口状况,她更毫无防备地将身体贴过来。
等我回过神,才惊觉她的脸庞就近在眼前。这种姿势令我不自觉紧张起来。我的身影就倒映在嵩月那黑白分明的大眼珠上,在消毒液的刺鼻气味中还夹杂着一股可爱女孩的甜美香气。
『那个……等等,嵩月……』
「不要动。」
我下意识地将腰部往后缩,但嵩月却以采出上半身的姿势继续迫近。为了不与她目光接触我只得垂下双眼,结果又刚好落在她胸前那两团柔软的膨起上。我不自觉面红耳赤起来,大概是因为脸颊充血的缘故,伤口的血始终止不住。
「——夏目智春。」
这时,我背后突然有个男人的声音响起。冷静的口吻与现场气氛格格不入。
「是、是?」
这种愧疚的感觉就像做坏事被抓到一样。我脸色难看地猛然回过头。
「啊……!」
结果这个动作,却让我的脸颊撞上了嵩月手边正要裁去多余纱布的剪刀。刚才好不容易堵住的伤口现在又绷裂了。
「咕哇!」
这回鲜血一路流到下巴,泪流满面的我不禁发出轻微的呻吟。就算是男人也很难忍下这种疼痛吧。
「啊……啊……!」
止血用的纱布被迅速染成鲜红色,嵩月为了去取预备用的补充纱布,慌忙地跑了出去。
趁她离席之际,佐伯哥凑近我的脸附耳警告道:
「夏目智春,我想你应该很清楚,假使你敢对嵩月奏出手的话……」
『啊……我知道我知道,我很清楚。』
这件事我听过太多次了,拜托别把脸凑这么近好吗?
我以空洞的眼神仰望天花板。倘若我对嵩月出手,我们就必须被消灭——这点佐伯哥以前便对我宣告过。嵩月的真实身分乃具备强大魔力的恶魔家族后裔。假使像我这样的机巧魔神操演者与她缔结契约,我就会摇身变为拥有惊人力量的魔神相克者——事情说穿了就是如此。
对于目前已实际体验过魔神相克者有多恐怖的我来说,也不是无法体谅佐伯哥的立场。总之,这个问题姑且按下不表。
我拼命避开佐伯哥的脸,望向躺在病床上的那个可怜小太保。
那家伙只不过是想稍微尝试一下不纯的异性交往,就被修理得如此凄惨。一旦我真的跟嵩月缔结契约,他们那些‘宰了你’云云,就绝对不会只是口头上的威胁。
身边有如此罕见的美少女,却又被限制不准交往,或许是天底下最不幸的一件事吧。一想到交了女友后就仿佛腾云驾雾的吉田学长,我突然产生一种迟来的强烈羡慕。
我偷偷叹了口气,同时默不作声地瞥了佐伯哥的侧面一眼。
这位学生会长也委实让人难以理解。
明明有如此出众的外表,女生们想跟他交往还得拿号码牌才是,但却从来没听说他传出什么绯闻。相反地,围绕在他身边的总是一群看了就令人难受的肌肉壮汉。
『果然,他的嗜好是那方面……』
操绪仿佛看穿我心思般、时机绝妙地窃窃私语道。
「是吧。」
我也点点头。如果真是那样,佐伯哥会对所谓的不纯异性交往如此无情,就有了合理的解释。
「……你说什么?」
佐伯哥以讶异的表情质问我。我与操绪慌忙摇摇头,为了躲避他狐疑的视线,还故意看向窗外。
角度倾斜的午后阳光,将校庭染得一片赤红。
仅存一点夏季尾声的晴朗青空、无人且清闲的操场。
在宛如以扫帚扯开的卷云背景下,只见一名女学生无所事事地呆立着。
这番光景令我下意识地停下目光。
我应该不认识她才对。对方的背影我毫无印象,只是感到有点好奇。
「啊……怎么了,吗?」
捧着一大堆纱布回来的嵩月,以大惑不解的表情对我问道。
『呃,没事。』我摇摇头。
为何自己会对那位陌生的女同学产生好奇,大概是由于她身上散发出一种跟我类似的倒霉气质吧。
那仰望黄昏天色的娇小背影,总觉得好像在哭泣。
O
又过了好几天,脸颊上的伤口也快痊愈了——
当晚,我不知为何在半夜突然醒来。
全身都是令人不快的黏腻汗水。床单也因湿气而显得异常沉重。
这种醒来的方式真是不舒服到极点。
没有月光的夜晚,室外一片漆黑。
操绪的身影也不在附近,昏暗的房间角落只有我一人单独躺着。
或许刚才自己作了一场梦吧。
没错,梦。
会突然醒来就是恶梦的缘故。
噫噫呜呜、噫噫呜呜——
总觉得耳边一直有某人在哭。
那是女人的声音。
啜泣。
为什么要如此悲伤呢?我心想。
当然不会有人回答这个问题,我唯一能听到的就只有接连不断的啜泣而已。
噫噫呜呜、噫噫呜呜——
啜泣声冷不防变得清晰起来。
我猛然睁开眼。边拭去前额冒出的讨厌汗珠边撑起上半身。
时间已过了半夜两点。
陷入沉睡的马路寂静无声,唯有街灯所发出的微弱白光,透过窗帘缝隙流泻入室内。
在梦里听到的女性哭泣声——
再度传入了我耳中。
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瞬间窜过我的背脊。这下子我可是完全清醒了。
带有恨意的哭声自半开的门缝中传进房间。
噫噫呜呜、噫噫呜呜。是女人的声音没错。
这不是梦。假使我先前所听到的呜咽是恶梦的一部分,醒来以后就不可能再听到了。
此外我也不认为这是幻听。
最好的证据就是,哭声偶尔还夹杂着一吸一顿的抽噎以及吸鼻子的咻噜声。如果这是幻听未免也太真实了吧。过剩的临场感反而让人觉得恐怖。
不过假设这声音不是梦也不是幻觉,那就是如假包换的现实啰。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蠢事——我心想。
『智……智春……』
这时,一个人影轻飘飘地自我那流满冷汗的背部浮现。
这位发出淡青色光芒的幽灵少女,正是我熟到不再熟的操绪。
只见她面露难堪的表情望向我。
『刚才的哭声是……』操绪软弱地问了一句。
看来她也是被啜泣声所惊醒的。身为幽灵的操绪竟然真的害怕起来。
「那声音……应该不是操绪,对吧?」
『为什么人家要在大半夜一个人偷偷摸摸地哭嘛?』
操绪以毫无幽灵自觉的口吻回嘴道。确实,我也觉得既任性又没耐心的操绪,不可能会耍这种费力的恶作剧手段。
『声音应该是来自家里吧?』
「……嗯。」
被操绪这么一问,我也只能不大甘愿地点头。
因某些因素而被赶出老家的我,一人栖身于这栋租金低廉的独栋建筑中。暂住的阿妮娅今晚不在:她为了调查东西去朱里学姊的家借用电脑了,还说今晚要在那边过夜。因此那哭声不可能是来自阿妮娅。如果犯人不是操绪也不是阿妮娅的话,真正的来源到底是谁——?
这栋被称作鸣樱邸的租屋处是建筑于昭和初期的古老洋房,如今除了我们几个以外就没有其他人使用。此外,鸣樱邸怎么看都像是鬼屋的外观让闲杂人等根本不敢靠近。由于被误认为是废屋,所以某※国营电视台的收费员也不会登门要钱。只要是拥有普通常识的正常人,应该都不会趁大半夜闯入这里才对。(译注:指NHK电视台。按照日本的法令规定,NHK电视台是强制收视且必须缴费的。)
也就是说,发出这种奇怪啜泣声的家伙,铁定不是拥有普通常识的正常人——或者该说是货真价实的妖物才对。不论事实是何者,都令人感到非常棘手。
「那个……操绪。」
我心怀疑地开了口。操绪则回头对我露出厌恶的表情。
『什、什么事?』
「不好意思,可以请你出去看看情况吗?」
『耶耶——!人家才不要呢,打死不干!』
我努力挥着手,试图将迅速拒绝我的操绪赶出房间。
「你不是自称为我的‘守护灵’吗?拜托了!」
『就算是守护灵也不想跟这种阴沉的爱哭女鬼打交道呀。智春不会自己去呀?反正你早就习惯幽灵了。』
「是谁害我习惯幽灵的?我也很讨厌那玩意儿好不好!」
『那假装没听见、看着不管如何?』
「不……那怎么行……」
唔唔——我在嘴里念了几声后,终究还是爬下床了。
女子的啜泣声依旧持续。待在寝室发抖对揭开真相于事无补。因此尽管我心里极度不安且不悦,最后还是只能选择动手去找哭声的来源了。操绪的借口其实也不是没道理——我的确很习惯幽灵这玩意儿了。
哭泣声似乎是从一楼传出的。在鸣樱邸后侧那好几个平常没人用的空房间处。
我努力压低脚步声爬下楼,操绪也紧贴着我的肩膀不放。
哭声变得愈来愈清楚了。
这个声音我一点印象也没有。不过,音质比我预想的要年轻许多。或许年纪跟我们差不多,顶多就是十五、六岁左右吧。以因怨恨而化为恶鬼来说,这个岁数似乎太早了。
当我们来到目的地的房间门口时,女性的啜泣声就突然停了。
只听见里头传来掏口袋面纸的悉悉索索声,然后则是用力擤鼻涕的声音。
「……」
我与操绪愕然地对看了一眼。虽然我并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不过真正的幽灵应该不需要擤鼻涕吧。口袋会放面纸的妖怪,在※鸟山石燕的画集里想必也找不到才对。(译注:日本江户时代专门画妖怪的画家。)
既然不是幽灵或妖怪之流,所以说——
『是活生生的真人?』操绪以唇做出如此的嘴型。我边点头,边感到肚子里升起一股无名火。
半夜两点。万物都已陷入沉睡的时刻。
正当人家睡得舒服时,却被这种恶心的哭声给吵醒,老实说,我简直快气炸了。
既然对手不是妖怪,我就不需要客气了。
虽然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但很明显属于擅闯民宅。若对方态度恶劣或许该抓起来交给警察处理。总之,我已经在心底发誓至少得要求对方道歉。于是我将指关节折得啪啪响并深呼吸一口气——
「不准动!」
房间门被我粗暴地踹开。
我终于亲眼目击了那个发出哭声的女子。
噫呜——刚停止哭泣的十多岁少女回过头。
没想到这个扰人清梦的女孩长得还满可爱的。
纤瘦的肩膀、在昏暗房间内显得格外醒目的白皙肌肤,因哭泣而变得红肿的大眼。
散置于她脚边的行李,是个怎么看都像是离家出走用的大型波士顿包。
她所着的服装则是绣有十字架纹章的黑白双色制服。说穿了就是我极其熟悉的洛高制服。
女高中生。
啜泣女的真实身分是洛高的女学生。
此外她目前——正在换衣服。
「咿……」
制服裙子轻轻滑落至地板上,少女苗条的腿部曲线一览无遗。
至于摊开在行李袋上的,则是代替睡衣用的中学运动外套。
擅自闯入鸣樱邸的啜泣女,现在刚好在换衣服,而且……
她看到我冷不防冲进房间便放声尖叫起来。
「咿呀啊啊啊啊啊啊啊!」
「呜、呜哇,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结果莫名其妙先道歉的反而是我。
我慌忙逃出房间,并将背后的房门关上。来到幽暗的走廊后,我感到一头雾水。
为什么在我的租屋处,半夜会有个不认识的洛高女同学跑进来啜泣呢?
此外我还撞见了脱到一半的裙子、运动外套,以及白嫩的大腿等。真是乱七八糟到极点。
陷入完全混乱的我,不自觉以依赖的目光仰望同样飘浮于走廊的那位幽灵少女。
操绪则眯起充满不信任的眼睛反过来盯着我。
她以冷漠的口气急促地道出疑点:
『……她是谁?』
第二天放学后,在洛高的化学准备室……
「——这位是友原菜津美同学。」
对着恰巧在科学社社办现身的朱里学姊,我如此介绍道。
菜津美将原本就娇小的身子缩得更小,朝朱里学姊恭敬地低下头。末梢颜色会略略变化的乱翘头发以及又大又黑的眼珠,让这位女同学感觉有点像虎皮鹦鹉。
朱里学姊噘起看似颇为愉快的唇,交相比对我与她,随后静静地问:
「……她是谁?」
「呃。关于这点,就说来话长了——」
我揉着睡眠不足的双眼支支吾吾道。真不知道这件事该从何说起才好。
总之菜津美跟我们一样都是洛高一年级,刚好是隔壁班的座号十八号。所属的社团是「回家社」,兴趣则是看运动竞赛,此外她目前是处于离家出走的状态。
「离家出走?」
朱里学姊这回困惑地眯起眼。菜津美的肩膀缩得更窄了。
「是的……」
没错。她正是一名离家出走的少女。
由于某些因素,昨天很晚偷偷溜出自家的菜津美,决定先找户学校附近的废屋躲起来。结果她所挑上的就是鸣樱邸。
至于她哭哭啼啼的理由……
尽管刚好发现没锁的窗子顺利潜入屋内,但这里毕竟是附近一带有名的鬼屋。室内既陈旧又阴暗,而且还感觉好像有人活动的气息,所以吓得半死的菜津美才会在半夜哭起来。这就是我们昨夜所遭遇的啜泣女真实身分。
「你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朱里学姊面带微笑地侧着头问。
光看她这种态度,恐怕会误以为她只是一个温柔的学姊。一无所知的菜津美果然被骗了。
「那是因为……我被强迫参加相亲。」
一下子全吐实了。
「啊,原来如此。」
这种事常有嘛——朱里学姊交叉双臂并点点头。
以高中生的年纪去参加相亲应该不是什么常有的事——但话说回来,像洛高这种教会系统的私立学校,本来就有许多社长千金之类的大小姐就读,这么一来也就觉得见怪不怪了。举例来说佐伯兄妹家里就非常有钱,嵩月的情况也勉强可算是社长千金。对这种阶级的人而言,相亲或许不是什么天方夜谭吧。
『那个……这也不是什么常有的事吧……』
菜津美以此为开场白后,开始将自己的遭遇娓娓道来。
她家里虽然不是什么大公司,但也是间已历经七代的老商号。公司的业绩相当不错,附带一提,菜津美的双亲都是那种非常开明的人,并不会因为公司的业务需要,而强迫菜津美与谁交往。
但问题是出在菜津美的叔父身上。
负责公司内投资部门的那位叔父,为了家族发展,或者说是为了提升自己的业绩,替菜津美找了相亲的对象。男方则是事业往来伙伴的某间大公司社长儿子。
因此即便是菜津美的开明父母,也很难随便拒绝这件事。
「对方的家世确实没得挑剔,而且还听说是个年轻有为的人。但——」
菜津美说到这突然停顿下来。
她根本不想与对方见面,于是就不顾三七二十一逃出家里了。
我可以体会她不想随便结婚的心情,但连对方一面都不肯见、还因此逃家的理由,我就不大能理解了。应该没必要像这样拒人千里之外吧?假使不喜欢的话,见面后再婉拒不就好了?
「难道对方长得很丑?」
朱里学姊若无其事地问了个没礼貌的问题。
「不……不是这个理由。」
菜津美困窘地摇摇头。
「那就是他离过婚?」
「对方未婚。也没有小孩。」
「个性上有严重瑕疵吗?」
「从照片无法判断……不过据说是个认真且广为下属、同僚钦佩的人。」
「那一定是外表的问题了?」
「不是啦……外表并没有那么糟。虽说确实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难道是秃头……?」
「头发还好好的,而且很浓密。」
那你究竟是不中意对方哪一点——我心里不禁这么问。虽然这事跟自己无关,所以我一点感觉也没有,但乍听之下,对方的条件应该算不赖吧。我实在不懂菜津美的态度为何要这么顽固。
结果朱里学姊看着对方的表情,像是猜到了什么——
「菜津美,你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吧?」
「啊。」菜津美红着脸点点头。「是的。」
『啊……难怪。所以才要离家出走……』
操绪总算能理解似地喃喃说道。
既然有其他中意的对象,不论对方条件有多好都得严拒相亲了。
「是的。考量家里的情况,我不能自行表明拒绝,而且假如说出真相……毕竟这段相亲是由我们家主动去找对方谈的,如此一来就变得很失礼了——」
菜津美似乎陷入了进退两难的窘境。
结果她因为不知所措,在慌乱中逃出了家里,事情经过就是这样。
我可以体会她想逃跑的心情。
不得不出席相亲的菜津美无法自己拒绝这件事,而且她又已经有交往对象了,这恐怕很难不让对方丢失面子。这么一来唯一的选择就只有逃家一途——菜津美会被迫这么做也是情有可原。
「那,智春你想怎么办?」
朱里学姊唐突地对我问。
为什么要把她带来这——学姊望着我的脸继续说。
「那个……呃,其实我是希望能尽量协助她啦。」
老实说,一直把她放在鸣樱邸我会让我头痛才是真正的理由。然而,现在听了菜津美道出原委,我大概也不忍心再把她赶出去了。除了我可以体会她的心情外,身为同样被赶出老家的一人,在这种时候应该要互相帮助才对。
「要不要故意破坏那场相亲?」朱里学姊提议。
「不,不需要使用暴力吧,只要让对方自己拒绝就好了。」
我不加思索便喃喃回答道。
「可是……」
菜津美无助地垂下目光。朱里学姊则轻轻耸了耸肩。
「是啊。要表现得令对方讨厌应该很简单吧,但这么一来会让菜津美留下不好的名声,对她的家里也会造成困扰。」
「啊。」
的确是如此没错,我不得不点头。
要破坏相亲,最简单的方式就是让对方讨厌。但假使真能这么做,菜津美也没有逃家的必要了。必须要留给对方好印象,而且又得用跟菜津美无关的理由,让对方不得不拒绝这件婚事才行——天底下应该没有这么好的事吧。
但朱里学姊却露出了充满自信的微笑。
「如果是,被幽灵缠身——你们认为如何?」
『……被幽灵缠身?』
我与菜津美同时反问道。
「相亲对象如果被幽灵缠身一定很碍事吧。」
「唉,被缠身确实是很碍事……」
「而且如果是这个理由,就不算菜津美故意要拒绝婚事了。」
『这么说来……或许是吧……』
这方法可行吗?我心想。毕竟这可是两家企业的子女要进行相亲。在这种严肃正式的场合上提及幽灵之类的词汇,铁定会被认为脑袋有问题,甚至会影响公司的信誉。
恐怕最有可能的结果,是对方会捏造出其他的理由,百般客套地从相亲中抽身吧。
「……也许是个不错的主意。不过,要怎么蒙骗对方、让他们相信幽灵缠身这件事呢?」
「不需要蒙骗啊。」
「咦?」
「这里就有难得的缠身幽灵跟被缠身的家伙可用,不是吗?」
「呃——你是指……」
我与操绪对望彼此。
真正的缠身幽灵与被缠身的家伙——究竟是指谁啊?
「只要有人代替她去参加相亲,事情不就简单多了?」
朱里学姊边说边露出甜美的微笑。
等等——我心想。代替?到底是谁代替谁啊?
「智春你刚才——不是说很想帮助她吗?」
朱里学姊为了进行最后的确认问道。
而我依然搞不懂这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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